「當我下山的前夕,維娜給我燒了一只雞送行,還偷來了一瓶她家里自制的米酒。她的酒量比我好,但我們都喝得醺醺然。那是第一次,她對我說了幾句情話,她說︰
「‘你走了,我每天到這里來等你,你不會不回來吧?’
「‘你放心!’我說,撫模她的頭發、面頰。于是,她縱身投入我的懷里,她的胳膊如兩條有力的藤蔓,她渾身都燃著火,炙熱而激烈……「我下山後,剛好趕上我三姐的婚禮,她嫁了一個年輕的工程師。由于三姐的結婚,我成了親友們矚目和關心的對象,父親鼓勵我早日成家,妹妹們竟然為我大作起媒,整整一個暑假,我就陷在大家好意的安排里,我被動的認識了好幾個女孩子,還幾乎被其中一個所捕捉。但我實在不想談婚姻,我怕負擔家庭,也怕生兒育女。所以,暑假一完,我就逃難似的回到了山上。「重回到山上,維娜果然在我的小屋中等我,兩個月不見,她看來蒼白憔悴。猛一見到我,她對我撲來,把她的頭埋在我懷里,她在我懷中揉擦、喊叫、反覆的說︰
「‘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我等她平靜下去,然後托起她的頭來,她竟淚眼婆娑。她凝視我,又哭又笑,又說又叫,然後,她跳開去,為我起火煮飯,她工作著,唱著歌,像個突然從冬眠中醒過來的昆蟲,一睜眼發現有那麼好的陽光,必須活動歡唱一番,以表示其內心的興奮。「到山上的第二天,林校長出其不意的來看我,維娜恰好不在屋里,林校長坐定後,竟對我提出一個大大出我意外的問題︰「‘听說,你有意思要娶維娜,是嗎?’
「我大吃了一驚,老實說,我從沒有轉過要娶維娜的念頭。我抗議的說︰「‘誰說的?’「‘維娜。’「‘維娜?’我皺起了眉︰‘她說了些什麼?’
「‘她堅信你會娶她。’林校長說,深沉的望著我,接著,他嘆口氣說︰‘你知不知道你走後發生的事?維娜有了孕,她的父親鞭打她,一直鞭打到她流產,她父親討厭平地人,認為你佔了維娜的便宜。維娜卻堅信你會回來,會娶她。’他看著我,搖了搖頭說︰‘老實說,如果我是你,我這次就不回到山上來了!’「我瞿然而驚,當然,我不可能娶維娜,無論如何,維娜只是一個目不識丁的山地村姑,我怎能娶她為妻子呢?如果我這樣做了,我的父母會怎樣說?我的姐妹又會怎樣說?而且,我也從沒有想到要娶她,娶一個山地女孩子!這未免太荒謬了!「‘林校長,’我勉強的說︰‘關于這件事,我想我願意給她家里一點錢,至于婚姻,不瞞您說,這是不大可能的。’
「‘我了解,’林校長說︰‘我一開始就知道你不會娶她的,問題是,這山上的人並不像平地上那樣講理,他們多少還遺留了祖先傳下來的野性,我怕這件事不是錢所能解決的……’「‘您的意思是?’我不安的問。
「‘我怕他們會對你用武力。’
「‘什麼?’我又吃了一驚︰‘武力?難道他們要強迫我娶維娜?’「林校長苦笑笑,搖搖頭說︰
「‘他們不會強迫你娶維娜,事實上,你要娶維娜都不簡單,他們還未見得肯把維娜嫁給你,他們的地域觀念十分重。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有心娶維娜,我願意盡量幫你調停,為你做一次媒。’「‘如果我不想娶她呢?’我問。
「‘那麼,’林校長嚴肅的說︰‘下山吧!偷偷的下山去,以後也不要再到山上來。’
「我開始明白事態的嚴重性,而認真的考慮起來。就在這時,維娜進來了,看到林校長,她有些錯愕。接著,就莫名其妙的羞紅了臉,顯然她以為校長是為了談婚事而來。林校長也沒有再坐下去,只對我含意很深的看了一眼,就起身告辭了。「林校長走了之後,維娜在室內不住的東模模西模模,她很明顯是想知道林校長的來意,卻又不敢直問。我冷靜的注視她,打量她。奇怪,在以前,我對她那棕褐色的皮膚,赤果的腳,披散的長發,都曾認為是原始的美的象征,可是,在林校長提起婚姻問題之後,我再來衡量她,這往日的優點卻一變而為缺點。我看到她的無知、愚魯、土氣和粗野。暗中,我把她和山下那幾個幾幾乎引動了我的女孩子比較,其中的差異竟不可以道里計,和這樣一個無知的土女結婚?我打了個寒顫,這簡直是不容考慮的!
「維娜在我的眼光下瑟縮,終于,她抬起頭來望著我,紅暈在她面頰上擴散,羞怯在她的眼底流轉,無論如何,她依然姣美動人。她走近了我,大膽的仰視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前,玩弄我襯衣上的鈕扣。然後,她怯怯的,像述夢似的說︰「‘我們可以到你喜歡的那個山谷中,造一間房子,我曾經造過,可以造得比這一間更好。你說過,你喜歡那些小花,那些小草,還有那山,那石頭,我們把房子造在那里,我幫你煮飯,洗衣,讓孩子在草地上玩……你不喜歡我家里的人,我就不和他們來往,就我們兩個,我們可以有許多許多的小孩,你教他們念漢字,念你書架上那些厚厚的書……’
「听起來似乎不錯,這些話竟吐自一個村姑嘴中,不是很奇妙嗎?我有些眩惑了,望著前面這張醺然如醉的臉,我被她所勾出的畫面所吸引,這種境界不正是我所渴求的嗎?可惜,我只是個理想家,而不是個實行家,我依然無法容納她為妻的念頭。人,往往就這樣可笑。盡避我嘴中說得冠冕堂皇,卻仍然屈服在庸俗的、世俗的觀念之下,一個堂堂的大學生怎能娶個無知的村姑?就這樣,我竟把掬在手中的幸福硬給潑灑掉!「她倚在我胸前,絮絮叨叨的說了許多的話,許多超過她的智慧的話,許多空中樓閣似的幻想……而我,一直像個傻瓜般佇立著,腦子里紛忙想著的,只是怎樣向她開口解釋,我不能娶她的原因,解釋我要離開她的原因。她說得越熱烈,我就越難開口,然後,一件突然的事變發生了。
「就在她倚在我懷里述說的時候,房門忽然砰然而開,維娜跳了起來,同時三四個大漢從門外一擁而入。領頭的一個有張長長的臉,上面畫著斑駁的花紋,一進門就用山地話大聲的吆喝咒罵。他們都赤手空拳,並沒有帶任何武器,我看這一局面,就明白不大好辦,但我仍然企圖能和平解決。可是,還沒有等我開口,維娜就驚呼了一聲,對著那花臉的男人撲過去,她抱住他的腳,急切的訴說著,嚷著。這顯然更激發了那男人的火氣,他摔開她,對我沖了過來,另外幾個人也分幾面對我夾攻,急迫中,我听到維娜哀號的狂叫了一聲︰「‘先生,跑呀!快跑呀。’
「我沒有跑,並不是我不想跑,而是沒有機會讓我跑,我的下顎挨了一拳,接著,更多的拳頭對我身上各處如雨點般落下,我倒在地上,有人用膝頭頂住我的胸口,打我的面頰,在撕裂似的痛楚中,我只听得到維娜發瘋般的狂呼哀號,然後,我失去了知覺。「醒來的時候,我正躺在地上,維娜蹲在我的身邊,細心的用水在洗滌我的傷口,我想坐起來,可是,渾身上下竟無一處不痛,維娜按住我,把我的枕頭墊在我的頭下。她看起來居然十分平靜,雖然她的衣服撕破了,臉上也有著青腫的痕跡,可是,她對我微笑,輕輕的撫模我臉上的傷痕,好像一個母親在照顧她的孩子。我沙啞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