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了下來,天際有星光在閃爍,大禮堂里的音樂隱約可聞,不遠處的草堆里,有個不知名的蟲子在低唱著,我們身後的噴水池中,水珠紛紛濺落發出細碎的輕響,彷佛有人在喁喁的訴說著什麼。他滅掉了手里的煙蒂,用手抱住膝,微微的仰起頭,凝視著天邊的星星。好一會,他才繼續了他平板的聲調的敘述……
「我回到台北,回到我熱鬧的家庭里,我的父母和姐妹包圍住我,想找出我身上有沒有野人的氣息,母親說我黑了,卻結實了,父親用探索的眼光研究我,想發掘出我內心深處的東西,他一直不能了解為什麼我會願意待在山上。短短的三個星期中,也發生了許多事情,我的大姐在陰歷年後出嫁。我的二姐正整理行裝,準備出國。我的三姐想說服我寒假之後留在台北,她振振有辭的說︰
「‘爸爸媽媽只有你這樣一個男孩子,好不容易巴望到你大學畢業,你既不承歡于膝下,又不準備出國深造,更不找個有前途的好工作,居然跑到深山里去和野人為伍,簡直是荒唐。留在台北,我保證你可以在洋機關里謀到一個差事,每月兩三千的收入,豈不比在山野里賺那幾百塊錢強!’
「我只能對她們苦笑,我發現,全天下的人竟然都不了解我,我變成父母的哀傷,姐妹們的失望,好像我是個病入膏肓而不可救藥的人。兩個妹妹把握住一個寒假,拖著我進入繁華的中心,去追逐享樂。我們到過最大的餐廳,跳過舞,看過數不清的電影。每晚,霓虹燈閃耀得我睜不開眼楮,街頭巷尾播放的熱門音樂震耳欲聾,來往穿梭的汽車使我神經緊張,而那忙忙碌碌陶醉于酒綠燈紅的人徒然讓我覺得他們可憐。于是,當夜深人靜,我拖著滿身的疲乏躺在床上時,我會那麼深切的懷念著山上那份簡單而寧靜的時光,懷念我那間只能聊蔽風雨的小屋,懷念那群無憂無慮的孩子,懷念山谷中蔓生的蒲公英和紫色的花串,還有——懷念在煤油燈下為我縫紉的那個小小的女孩。
「一個寒假,我家人為我做的努力算是完全白費。寒假剛結束,我就又僕僕風塵的回到了山上。
「我回到小屋的時候,正是日暮時分,山谷中暮靄騰騰,空氣在曠野中堆積。我停在屋前,想找鑰匙開門,但是,我立即發現,門是虛掩著的。帶著幾分詫異,我推開了門,頓時間,我呆住了。「室內整理得井井有條,縴塵不染,我沒有帶下山的書,都整齊的擺在書架上,床上鋪著新鮮的稻草,屋角的小幾上,放著一盆清水,繩子上搭著我的毛巾,這一切,就像我只剛剛離開了十分鐘一樣。而最讓我心動的是書桌上的小瓶中,一串串紫色的小草花正生動的迎風點頭,彷佛是才從枝椏上采下來的。我跨進室內,把箱子放在地下,環室注視,下意識的以為我那森林中的小妖女會躲在什麼隱密的角落,可是,她並不在室內。我走到桌邊,用手撥弄那串紫色的小花,感到一層溫暖正由花朵上輸進我的手心,又由我的手心輸進我的心底。像一個飄泊在外的游子,驟然回到了家里一般,我有種類似解月兌的歡愉和滿足。閉上了眼楮,我靜靜的站著,靜靜的體會這種由心底向四肢擴散的安詳和和平感。直到一聲驚喊由門邊傳來。「我回過頭去,維娜正目瞪口呆的站在門口,她手中捧著一束枯枝,顯然準備引火。她的長發零亂而自然的飄垂著,穿著件破舊不合身的黑色短外衣,外衣里面依然是她那件灰不灰白不白的連衣裙,著腿,赤著腳。她那無邪的大眼楮張得大大的,用種不信任似的神情看著我,一瞬間,我竟看不出她是悲是喜。可是,接著,她的手一張,枯枝從她懷里散落,她喊了一聲,向我跑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激動的對我嚷著一大串的山地話,我雖然听不懂,但我明白自己是如何在被期待著,這使我眼眶濕潤而情緒激蕩了。
「她喊了好一陣之後,才猛的縮了口。她退後一步,注視我,突然的羞怯起來,漲紅了臉。她吶吶的用國語說︰
「‘哦,先生,你回來,真好。我以為,你——不回來了。’
「我內心被柔情所漲滿了,不能不對她溫柔的微笑,我鼓勵的拍拍她的手,問︰「‘你來這里做什麼?’
「‘整理呀,你不定哪天會回來的,總不能讓這里亂七八糟的,我天天都來,以為你很快就回來,你一直不來,我就以為你不來了。’「我笑著,指指枯枝說︰‘做什麼?’
「‘燒開水呀!’說著,她又發出一聲驚呼,匆匆忙忙的拾起枯枝說︰‘我還沒有燒呢,你要沒水喝了!’然後,她跑到屋外空地上,頓時生起火來。空地上風很大,火很快的燃著了,在 啪的木柴聲中,在火舌跳躍的照射之下,在暮色蒼茫的背景里,她渾身散發著一種原始的美,她偷偷的注視我,在火焰下對自己悄悄的微笑。提了水來,她把水壺放在爐子上,又輕快的攏著火,撥著枯枝,然後,她唱起歌來,那支她曾在溪邊唱過的山地歌曲。她的活力使我振奮,使我動心,望著她赤著腳在火光中來回走動,我更感到她像個森林的小女神了。「開學了,一切又恢復了以前的情況。早晨,維娜悄悄的走進我的房間,給我整理一切。晚上,我們共用著一盞煤油燈。她不時從燈下對我送過一個痴痴的微笑。我常會莫名其妙的忘記我的工作,而對著她黑發的頭沉思。日子一天天過去,五月里,剛剛來臨的夏季就帶來了當年第一次的台風。」
他又一次停頓了敘述,再度燃起一支煙。在煙霧里,他安靜的沉思了一會兒,回憶使他的眼楮暗幽幽的,看起來深邃難測。「那次台風,我忘了她叫什麼名字,反正,有個很美的女性的名字,卻有極潑辣的性格。當風力逐漸加強的時候,我正在上課,林校長來通知我停課,讓學童們在暴風雨來臨前趕回家去。停了課,我回到小屋里,維娜正忙著給我那不太堅固的木板窗子釘上釘子。
「‘維娜,’我說︰‘你回去吧,當心風大了回不去!’「她看看我,不在意的笑笑,然後說︰
「‘沒有風雨會讓我害怕!’
「我知道她說的是實情。豈只沒有風雨會讓她害怕,似乎沒有任何事會讓她害怕,寒冷、黑暗、酷熱,對她都一樣的不足重視。我常懷疑她的人體構造是不是與別人不同,否則她怎麼那樣禁得起風霜。「窗子釘好了,她把爐子搬進了房里,關好房門,一面給我做晚餐,一面唱著歌。雨來了,狂風穿過了山谷,呼嘯著,搖撼著我的小屋,大滴大滴的雨點,喧囂嘈雜的擊打著門窗。我側耳傾听,山谷中萬馬奔騰,風吼之聲如雷鳴般響著。我十分不安,怕維娜會回不去,但,維娜對那風雨恍如未覺,仍然輕快的擺著碗筷,輕快的唱著她那支美麗的小拌。
「我們一起吃過晚餐,燃上了煤油燈。屋外的風聲是更加可怕了。維娜把門開了一條小縫,想看看屋外的情形,風從小縫中直撲進來,煤油燈立即滅了。狂風向室內怒卷而來,門似乎關不上了,我跑過去,幫助維娜把門重新闔上,費了大力和風掙扎,才把門扣上。維娜模索著燃起煤油燈,我才發現我的手臂上被釘子劃破了一塊,正流著血,她趕過來,一看到我的傷口,她的臉就變白了,她俯下頭,用嘴吸吮傷口,她的嘴唇清涼柔軟,一經接觸到我的皮膚,就使我全身掠過一陣輕微的顫栗。她抬起頭注視我,我在她的大眼楮里看到原始的,野性的火焰,她的嘴唇上沾染了一滴我手臂上的血,鮮紅而刺目。我凝視著她,直到煤油燈的火焰終于被窗縫中的風撲滅,我覺得自己拉了她一下,然後,她柔軟的身子緊貼著我,小小的,結實的身體在我懷中如一塊燒紅的烙鐵……窗外,風雨是更加大了。「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台風早已過去,窗子大開著,室內和往日一樣,整理得清清爽爽,桌上放著早餐。我起了床,她從門外進來,對我展顏微笑。她沒有提昨夜的事,好像那件事根本沒有發生過,我們一塊兒吃早餐,然後我去上課,她去洗衣服。看她的樣子,那件發生的事似乎毫無關系,我不大明了他們山地人對貞操的看法,我想,可能他們是不重視的,後來,我才知道,他們在這方面竟比文明人更加保守。「維娜依然早來晚歸,安分守己的做著她自己的工作,她從不向我提起未來的保證,更沒有和我談過‘愛情’,只是,她顯得更加歡快活潑,她那支小拌,變得刻不離口,每次,當我听到她磁性的歌喉,總會引起一種朦朧的、幸福的感覺,隱居在這深山幽谷之中,有維娜這樣的少女相伴,人生,還要渴求什麼呢?我幾乎已找到了我一直尋求的境界,那種與世無爭的安詳歲月。可是,接著,暑假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