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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滿西樓 第33頁

作者︰瓊瑤

「‘你家里有些什麼人?’我沒話找話說。

「‘婆婆、爸爸、媽媽、弟弟、妹妹。’

「‘你有幾個兄弟姐妹?’

「‘十二個。’「哦,天呀!十二個!在山地里,女人生孩子就像母豬生小豬一般簡單。「‘你是第幾個?’「‘最大的。’她回頭看著我。突然反問了我一個問題︰‘先生,你是平地人,為什麼要到山上來?’

「她把我問住了,我怎麼能向她這樣的女孩子解釋我上山的動機?怎能告訴她我那些人生的哲理?于是,我好久都沒說話,最後,我勉強的說︰

「‘因為山上比平地美麗。’

「她的眼楮看來懷疑而不信任,還帶著幾分被愚弄了似的表情。但是,她沒有多說什麼,也沒有表示什麼。我反倒有些不安,我渴望能讓她明白我並沒有欺騙她。于是,第二天,我竟荒謬的把她帶到山里。在山中的谷地里,到處都開著一串串紫色的小草花,還有蒲公英。我像一個傻子一樣的,費了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告訴她那花是多麼的美,草是多麼的美,岩石又是多麼的美……我又熱切的向她形容城市,繁忙的人群,擁擠的車輛,嘈雜的噪音,那些庸俗的追逐著名利的人,彼此傾軋,彼此傷害……我告訴她人心的險惡,訴說著社會的百態,一直說個不停,她靜靜的傾听著,用她無邪的眸子關切而憐恤的注視著我。那神情就彷佛我是個發著熱病的孩子。終于,我停了下來,因為我發現我想令她了解我的意境,這念頭的本身就實在荒唐!她根本就無法體會,她是個既無邪又無知的孩子,和那山、那草、那岩石一樣的單純,一樣的只屬于大自然的一部分。我又何必要把這樣的一個單純的腦筋中灌輸進去‘思想’,徒然使原有的簡單變成復雜呢?我一停止說話,她就對我綻開一個溫柔的微笑,然後跳蹦著在山谷中收集著野花,她奔跑的小身子在山谷的暮色中移動,恍如一個森林的女妖,我感到被眩惑了。

「從這一天開始,她每日清晨來的時候,都要給我帶來一大束山谷中的野花。她顯然誤會了我的意思,以為我狂熱的愛著這些花朵。她把花束插在瓶中,上面經常還帶著露珠,我知道她為了采這些花,必須多繞一大段路。往往,我會對這些花沉思,幻想著維娜赤著腳,奔跑在曉霧朦朧的山谷中,那是怎樣的一幅畫面。「隨著日子的流逝,我和維娜就越來越熟悉,越來越不拘禮了。她開始和我同桌吃飯,開始為我做一些不屬于她工作範圍之內的工作。她為我補衣服,補襪子……在她該回去的時間,她還盡量的逗留在我的室內。晚上,我們常用一盞煤油燈(我不記得我有沒有告訴你山中是沒有電燈的)。我在燈下批改作業,她在燈下為我補綴衣服。往往,我從作業上抬起頭來,就可以看到她黑發的頭,映著燈光的明艷的雙頰,微微起伏著的胸部,和在短衫外的棕褐色渾圓的手臂。這時,我會幻覺她是我的,幻覺她是個仙子和幽靈的混合品……因而竟忘了工作,對她怔怔的凝想起來。于是,她會抬起頭來,給我一個既高興又羞怯的笑,吶吶的用她所特有的那種不純熟的國語說︰「‘看什麼呀?先生?’

「我對她微笑,她也對我微笑,逐漸的,我們會對笑得很長久,笑得忘記了許多事情,笑得天和地都醉醺醺的,笑得精神朦朧恍惚。然後,我會突然想起工作,而回到我的作業里,她就會俯下頭去,輕輕的吐出一聲,像是惋惜,又像失望的輕嘆。「山中的歲月千篇一律,難免會有些枯寂。林校長是有家眷的人,他有個日本籍的妻子,和兩個小孩,在山中頗得人望,山胞們大都說山地話和日語,小部分年輕人會說國語。日子一久,我就發現大家很尊敬林校長,但是對我和另外的教員,卻有點‘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我很難和他們打成一片。而我本人也不長于交友,再加上言語不通,更不易和他們相處,因而,我顯得孤僻落寞。在寂寞中的人,是十分容易和對他親近的人交友的,這也是為什麼我和維娜的友誼與日俱增的原因。「我發現維娜的縫紉工作越來越多了,她在燈下停留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久。終日面對著她,我早忘記她只是個村姑,我開始在她身上發掘,而發掘出來的東西,竟多過了我所意料的。「一天晚上,我厭倦了作業本,當我抬起頭來的時候,我接觸到她關懷的眼楮,我放下筆問︰

「‘維娜,你從來沒有下過山嗎?’

「她搖搖頭。「‘你的父親呢?’「‘很早以前,爸爸下山去賣鹿角鹿骨,回來的時候,沒有帶回一毛錢,連鹿角鹿骨都沒有了。’

「‘怎麼回事呢?’「‘不知道,不過,他從此不肯再下山,而且提起平地人就恨得要死。’「‘維娜,你想下山嗎?’

「她注視著我,彷佛在思索,終于,她搖了搖頭,對自己微笑,笑得十分稚弱動人。

「‘不。’她說︰‘我下山做什麼呢?平地人都很聰明,我太笨了,只能留在山上,到平地去,大家會笑我的。’

「她說出了一份真實,當我審視她的時候,我不由自主的拿她和桌上的那瓶她采來的蒲公英相比較,她就像一朵小小的蒲公英,淳樸自然,應該屬于曠野和山谷,而不能屬于高樓大廈。「山中的冬天來得比平地早,陽歷十二月初,天氣已經寒陰陰的了。我穿上了毛衣,清晨和深夜,還禁不住有些瑟縮。可是,維娜依然著她微褐色的手臂,在清晨的寒風中來到,赤著的腳踏過冰冷的朝露,似乎絲毫不覺寒冷。一天,我在溪邊看到她,卷著高高的裙子,果著大腿,站在冰冷的溪水里給我洗衣服,一面洗著,一面還高興的唱著歌。她的歌喉低柔而富有磁性,唱起來頗能令人心動。當時,在溪邊還有別的女人在洗衣服,我只遠遠的看著她,並不想驚動她,但她一定憑她的第六感發現了我,她抬起頭來,用眼光搜索到了我,于是,她給了我一個悄悄的微笑,眼楮里煥發著光彩,唱得更加高興了。猛然間,我心中微微一動,我覺得我與她之間,已經有了一份默契似的情感,這情感隱密而微妙,但它顯然是存在著。這發現使我有點兒不安,不過並不嚴重。當天晚上,當我們又坐在燈下工作時,我問︰

「‘維娜,今天你在河邊唱的歌是什麼意思?’那歌詞是艱澀難懂的山地話。「‘噢,’她微笑著停止縫紉︰‘我不會說,我不知道用國語該怎麼說。’「‘試試看。’「她微笑沉思,一層紅暈在她面頰上散布開來,她用眼尾悄悄的注視我,臉上有種朦朧的、幸福的光彩。然後,她試著翻譯那歌詞的意思給我听︰

「‘那歌的意思是說,有一朵小小的雲,頂在我的頭上,也頂在你的頭上,一朵雲下的兩個人,有兩顆不同的心,哪一天,兩顆心變成一顆,你知道了我的心,我就不用再躲躲藏藏,擔驚害怕……噢,我不會說了!’她笑著結束了那對她很困難的翻譯工作,漲紅的臉和含羞的眼楮,流轉著盈盈的醉意。我望著她,呆住了。「‘你看什麼啦?先生?’

「我收回了視線,但,我改不下本子了,作業簿上的字在我眼前跳動,越過練習本,我可以看到她放在桌上的胳膊,渾圓的手臂帶著女性的魅力,我有沖上前去握住它的沖動。可是,我克制了自己,隱隱的,我感到這份感情已經過份了,過份則充滿危機。我到山上來是尋求寧靜,不是制造問題。幸好,這時候,寒假的來臨結束了這危險的一刻,放寒假的第二天,我就束裝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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