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好吧?你長大了。」他說,聲音依然那樣平板,沒有帶出一絲情感來。「我已經結了婚……」我說。「我知道。」他打斷了我︰「很幸福吧?」
我不置可否的笑笑,恢復了平靜,望著他說︰
「你呢?這些年躲在哪里?我們都看不到你。是不是已經找到了你希望的那種與世無爭的生活?」
他凝視我,雙眼灼灼逼人的燃著異樣的光,但我直覺的感到他並沒有看見我,他的眼光透過了我的身子,望著的是虛無縹緲的夜色,和虛無縹緲的世界。
「我幾乎找到了,」他說,嗒然若失的。「可是,我又失去了。」「怎麼回事?」他深深的抽了一口煙,再把煙噴出來,煙霧在寒夜里很快的擴散了。他注視煙蒂上的火光,沉默了一段很長的時間,然後輕輕的問︰「要听故事嗎?」我沒有說話,只用手抱著膝,做出準備傾听的姿態來。他望著我,這次他是真的在看我,好半天,他說︰
「你好像還和以前一樣,喜歡听而不喜歡說。好久以前,我覺得你和我是同類的,現在也這麼覺得。那麼,你真的幸福嗎?你的丈夫能使你獲得寧靜和快樂嗎?」
我皺皺眉,我不想去分析,于是我說︰
「告訴我你的故事。」他說了,用那種平板而沒有高低的聲調。
「我一直渴望著一種境界,你知道。」他說,微仰著頭,注視著寒空里的星光。「我想找一個安靜而幽美的所在,我厭倦都市的繁華和一般人追逐名利的生活。因而,當我受完了預備軍官的訓練,而湊巧知道東部山區中出了一個國校教員的缺時,我竟毫不考慮的接受了這個工作。」他看了我一眼︰「你會奇怪嗎?一個大學畢業生到山地里去教小學?」
「不。」我說。「可是,我的家人卻覺得很奇怪,在這兒,我必須先告訴你我的家庭。我父親是早年留德的學生,學工程,然後一直在大學中執教。我母親出自名門望族,畢業于杭州藝專,是個薄昂微名的女畫家。我有三個姐姐,兩個妹妹,我是家里唯一的一個男孩子。我父親學的既是科學,受的又是新式教育,所以,總力言他是個男女一視同仁的父親,但是,他卻是個最重男輕女的父親,他寵愛我,優待我視我如同瑰寶。母親就更不用說了。我在家里的地位一直高高在上。父親讓我受最好的教育,期望我能出國留學,然後出人頭地。他那望子成龍的苦心,為人子者,也真當感激了。所以,當我決定到山地去教書時,他如同挨了一記悶棍,整整三天三夜,他和我母親,還有我的姐妹,苦口婆心的勸我放棄我這荒謬得‘不可思議’的計劃。母親和我的姐妹甚至淚下。但是,我終于不顧一切,提著一口小皮箱,走入了山區。
「那學校坐落在半山的一個村落里,簡陋到極點,那地區荒涼貧瘠,我實在不懂為什麼有人願意定居在這兒。所有的居民,都貧苦到衣不蔽體,六七歲的孩童,赤身露體都是常事。學校中一共只有五個人管理,一個是校長,一個算術教員,一個常識教員,加我這個國語教員,另外還有個管理灑掃的校工。校長姓林,年約四十幾歲,是本省人,能說一口很好的日語。對于我的來到,他表現了適度的歡迎,然後將我安插在一間半新舊的屋中。
「我負擔了從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的全部國語課程,事實上,每年級只有一班,班級越高,人數就越少,因為一般十二、三歲的孩子,都要幫家里做事,家長就不肯放他們出來讀書了。功課看起來忙,事實上並不太忙,只是,學生程度之低,和天資的愚魯,使我一上來就大失所望。我置身于一群破破爛爛,毫無天份的孩子之中,看著的只是山脊和梯田,竟有種被欺騙似的感覺,這與我幻想中那寧靜幽美的神仙境地,簡直相差得太遠太遠了。可是,逐漸的,我開始安于我的新環境了,因為我發現這兒的孩子有一份特殊的淳樸,而生活在簡單中,也有他的人情味。何況我還有很多空余的時間,可以在深山幽谷之中去探索一些奧秘,凝思一些真理。于是,我也就心安理得的待下來了。
「是我到山地的第二星期,我曾托一個老太太幫我物色一個上班制的下女,因為學校沒有包伙,而我又從無烹飪訓練,再加上整理房間,洗衣,灑掃,在在都需要一個人幫忙——(在這兒,你可看出我的公子哥兒脾氣仍然未改,我常想,我只是個理想主義者,而不是個實行主義者。)——所以,一天早上,維娜被帶到了我的房間里。
「維娜是個小小巧巧的女孩子,大約十八九歲,棕色的皮膚,苗條而結實的身子。有一對大大的,帶著點疑問味道的眼楮,好像對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充滿了好奇和追尋謎底的。鼻子挺直而有稜角,嘴唇厚實富于性感,我不知道為什麼把她看得那麼仔細,大概因為在這窮鄉僻壤中,生活太單調了,有一個人讓你研究研究總是好的。不管怎樣,我喜歡這個女孩子,我接受了她。這,竟然影響到了我整個的一生。」
他停頓了敘述,重新燃起了一支煙。黑暗里,煙蒂上的火光在他瞳仁中的跳動。他吸了一口煙,繼續說下去︰
「維娜是她的漢名,據說是我的前任給她取的名字,事實上,大家都叫她阿諾,我不知道諾是不是娜字的發音,但,我喜歡叫她維娜。維娜每天一清早就到我的房里,灑掃,整理,把衣服抱到溪邊去洗。她在屋後的一塊小空地上煮飯,每天當我起床時,我會發現室內早已縴塵不染,而桌上陳列著碗筷和我的早餐。為了方便起見,我給了她一把我房門的鑰匙,使她可以在我未起身時進房里來工作。她每次來,輕悄得像一只黑夜行路的小貓,居然從沒有驚醒過我。因而,她來的頭一兩天,當我早上醒來,看到室內井然有序,而桌上的飯菜熱氣騰騰,竟驚異的以為我像童話中的樵夫,拾回家一個田螺,夜里,田螺中會走出一個美女,為他灑掃煮飯。我起床後,吃過飯,她立即又輕悄的走了回來,鋪床疊被,然後就吃著我吃剩的飯菜,很快的吃上幾大碗飯。她做事時沉默寡言,可是動作迅速優美。沒幾天,我就發現她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的一環。「一天早上,我被雨聲驚醒,睜開眼楮來,天才微微有點蒙蒙亮,我翻身想再睡,卻听到鑰匙輕輕的在鎖孔中轉動的聲音。我知道是維娜來了,只為了好奇,我假裝熟睡未醒,卻偷偷的窺視著她進房後的工作情形。她走進室內,頭發上滴著雨水,身上,她慣穿的一件灰白色的連衣裙已經濕透,貼在她豐滿而小巧的身體上,看起來竟出奇的動人,她看了看床上的我,拾起我換下來的一件襯衫,用來抹拭頭發上的雨水。然後,她輕快的在室內移動,整理著一切,身子轉動的線條優美而自然,我忘了裝睡,禁不住呆呆的凝視著她,于是,她一下子就停住了,看著我,試著對我微笑。
「‘早,先生。’她說,她的國語很生硬。
「‘早,維娜。’我說。
「‘下雨了。’她說。「‘到房里來煮飯吧!’
「她把炊具搬進房里,鼓著腮幫子吹那已濕了的木柴,火光映著她的雙頰,帶著一份原始的自然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