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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滿西樓 第36頁

作者︰瓊瑤

「‘那個畫了臉的人是誰?’

「‘我的父親。’她低柔的說,接著,她揉著我的手臂,我相信那只手臂一定月兌臼了。她在我的關節處按了按,放心的拍拍我,說︰‘他們只輕輕的打打你,林校長一定去說過了,現在,他們不會再打你了,我們好了,沒有人會管我們了。’

「‘你是什麼意思?’我不解的問。

「維娜的臉紅了,她那帶著青紫和污泥的臉使她像個小丑,她輕輕的說︰「‘爸爸對我說,如果我喜歡你,就跟了你吧!他這樣說,就是答應了。’「我悚然而驚,和這種野蠻人聯婚!簡直荒謬,太荒謬了,這種只會用拳頭的野人的女兒,竟想做我的妻子!我試著坐起來,尖銳的痛楚和強烈的憤怒使我掀牙咧嘴,我抓住維娜胸前的衣服,冷笑著說︰「‘告訴你,維娜,我不會和你結婚,我是個文明人,你是個野人,我們根本就沒有辦法結合,你應該嫁一個你的同類,不是我!’「她睜大了那對無邪的眼楮,莫名其妙的望著我,顯然她無法明了我話中的意思。我對她重說了一次,她仍然怔怔的望著我。然後,她撫模我,哄孩子似的說︰

「‘你睡吧,先生,明天就不痛了。’

「我泄了氣,在她純真的眼光下,我感到無法再說拒絕她的話。此後一星期,我就躺在小屋內養傷,她,維娜,像個忠實的小妻子,寸步不移的侍候在我床前,任何時候,我睜開眼楮,都可以接觸到她深情款款的注視。無時無刻,都可听到愉快的,磁性的歌聲,唱著那支浣衣時唱過的山地小拌。

「這一星期內,我也認真的思考過和她結合的事,但終于斷定是不可能,我不會永遠生活在山上,我還有家,有父母和姐妹。可是,望著她歡快的在室內操作,听著她單純悅耳的歌聲,我實在不忍心告訴她。當我身體康復後,我去找一次林校長,我把現實的問題分析給林校長听,林校長以了解的神態望著我。于是,我留了一筆錢在林校長那兒,請他在我離去之後轉交給維娜。「第二天早上,當維娜去河邊洗衣服的時候,我收拾了我的東西,悄悄的走了。我沒有留下紙條和任何說明,因為她是看不懂的。我曾繞道河邊,對她的背影凝視了一會兒,陽光在她赤果的手臂上反射,流水從她的腿中流過去,烏黑的發絲在微風里飄拂,她彎著腰,把衣服在水中漾著,又提起來——那是我的一件襯衫,她站直身子,嘴里唱著歌……」

他的敘述停頓了,煙霧把他整個的臉都遮了起來,那對亮晶晶的眼楮在煙霧里閃熠。大禮堂里正播放著一張圓舞曲,音樂如水般在黑夜中輕瀉。他拋掉了手里的煙,站起身來,俯身注視著噴水池中的水,那些紛墜的小水珠把水面漾開了一個個小漣漪,幾點寒星在水波中反射。

「故事可以結束了,」他的聲音幽冷深遠,彷佛是從遙遠的山谷中傳來。「我下了山,找到一個收入很高的工作,投身于熙熙攘攘的人群,重去做一個正常的人。一切好像已納入正軌,山上的一段荒唐的日子似乎已成過去。可是,這故事還有一個小小的尾巴。」他站直身子,眼楮凝視著遠方的一點。

「數年後,我沒有在繁華中找到我所尋求的真實,我感到自己的心彷徨無依,像個游魂般飄泊而無定所。我終日失魂落魄,午夜思維,我開始懷念起山間的歲月,懷念我那小小的,純真的女孩,而這種懷念,竟一日比一日強烈。到最後,幾乎一閉上眼楮,我就會幻覺自己正和維娜生活在蒲公英花叢中的小屋里,孩子們在谷中爬著玩,維娜握著一串串紫色的小草花,赤著腳,唱著那支簡單而悅耳的山地歌曲,對著我嫣然微笑。這種幻覺擾得我無法工作,無法成眠,于是,一個冬日的黃昏,我又回到了山上。」

他再燃起一支煙,猛吸了一口。

「我回到山上,沒有直接去我的小屋,我先去找了林校長,林校長驚愕的望著我,然後,他告訴了我那故事的結局。維娜在我走後,固執的死守著那間小屋,無論誰的勸告都不肯出來,她堅信我會回去,一年後,她絕了望,于是,她開始絕食,她的絕食被發現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他們曾經設法救活她,但她只是搖頭,臨終時指著山谷的方向,因而,他們把她葬在那開滿蒲公英和紫色花串的山谷里。

「我曾回到我的小屋,做過最後一番巡視,自從維娜死後,這房子就沒人再住餅。灰塵滿布和蛛網密結的房間里,有我的幾本書,整齊的放在桌子上,我那件未帶走的襯衫,靜靜的躺在床邊,我又到了她的墳前去憑吊,墳上已遍布青草,無數紫色的花串,在初冬的暮色里,迎著風前後擺動。」

他說完了。站在哪兒,他注視了我好一會兒,我被他這故事的氣氛所緊壓著,覺得無法透氣。我們沉默的待在夜色里,誰也不說話。最後,還是他先打破了沉寂︰

「怎樣?小妹,你听了一個故事,慘嗎?美嗎?維娜是個多美的靈魂,是嗎?希望這個故事不會影響你快樂的心情。你看,有誰從大禮堂里出來了?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那是你的丈夫和他的朋友,他們好像正在尋找你呢!好吧,我不打擾你們了,請原諒我先走一步。再見,小妹。」

丙然,外子正和他的朋友向水池邊走了過來,我站起身,想叫他別忙著先走,可是,他已經大踏步的走遠了。他向著龍柏夾道的小徑走去,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只一會兒,那孤獨的影子就消失在小徑的盡頭了。

外子和朋友們走了過來,外子說︰

「哈,你在和誰說話?害我們找了你半天!」

真難得,他竟發現了我的失蹤。

他的一個朋友說︰「怎麼,剛才在這兒的好像是詩人嘛!」

「詩人?」另一個說︰「他是個可憐人,心理不正常,听說他家里預備把他送瘋人院。」

瘋人院?我渾身一震,外子說︰

「他和你談些什麼呀?想想看,你竟和一個瘋人待在一起,多可怕!」「他告訴了我一個故事,」我輕輕的說︰「一個很動人的故事。」「什麼故事?」「關于一個山地女孩子,他和一個山地女孩子的戀情,以及那個女孩子的死。」「死?」外子的朋友驚詫的說︰「誰死了?」

「那個女孩子。」我說。

「哦,」那朋友哦了一聲,接著就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在這靜夜中顯得異樣的可憎,我有些生氣了。他終于止住笑說︰「那女孩子並沒有死。」「沒有死?」輪到我來驚異了。

「他告訴了你些什麼?」那朋友說︰「他有沒有告訴你他娶了那女孩子?」「他說他回到山上去找她,但那女孩子已經死掉了。」

「哼,」外子的朋友冷笑了一聲,帶著種了然一切的沾沾自喜的神情︰「事實並不是這樣。他上了山,那女孩子居然還在他的屋里等他,于是,他娶了她。可是,他犯了一件錯,他把這女孩子帶到山下來了,結果,這女孩子學會了打扮,學會了穿旗袍,學會了穿高跟鞋,也學會了看電影,坐汽車,抽煙,喝酒,以及交男朋友,……她再也不肯回山上去了。」

「然後呢?」我問。「他失去了這個女孩子,她跟人跑了。他到處找尋她,最後,終于找到了。」「在那兒?」外子問。「寶斗里。」那朋友又縱聲大笑了起來,拍著外子的肩膀說︰「要去找她嗎?十五塊錢就可以和她睡一次。噢,在嫂夫人面前說這個話,太粗了,該打,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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