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默然良久,然後我掙扎著說︰「牧之不應該不告訴我,我一直不知道他曾經結過婚。」
「他告訴過你的母親!當然你母親並沒料到我們會再重逢。」啊!原來母親是知道的!敝不得母親總含著隱憂!我站起身來,勉強支持著向門口走,我腦子里仍然是混沌一片,只覺得我已無權來質問這個女人,我要回家去。走到門口,她也跟了過來,她用一只手扶著門,吞吞吐吐的說︰
「何太太,我……」何太太!我立即抬起頭來說︰
「你不用這樣稱呼我,這個頭餃應該是你的。」
她淒然一笑,對我微微的搖搖頭,低低的說︰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你們已經過得很好,而且你已快做媽媽了……」她望了我的肚子一眼,又說︰「你不知道,這麼多年來,我先做交際花,後淪為舞女,在你們面前,我實在自慚形穢……我知道,我已配不上……」她的聲音哽住,突然轉過身子,奔向室內。我默立片刻,就機械的移轉腳步,離開了這棟房子。室外的陽光仍然那麼好,它每日照耀著這個世界,照著美好的事物,也照著丑惡的事物,照著歡笑的人們,也照著流淚的人們。世間多少的人,匆忙的扮演著自己可悲的角色!我在陽光下哭了,又笑了。哭人類的悲哀,笑人類的愚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里的,一進家門,我就倒在地板上,昏沉沉的躺著。躺了一會兒,我掙扎的站起身來,走進臥室,從壁櫥里搬出一口小皮箱,倒空了里面的東西,開始把衣櫥里我的衣物放進皮箱里去。我忙碌而機械的做這份工作,腦子里只有一個單純的思想,牧之是屬于那個女人的,我無權和她爭奪牧之,現在,他們一個找到了失去的妻子,一個獲得了離散的丈夫,這兒沒有我停留的位子了,我應該離去,盡快的離去。我的箱子只收拾了一半,一陣尖銳的痛楚使我彎下了腰,我抓住了椅子,咬緊嘴唇,讓那陣痛苦過去。痛苦剛剛度過,另一陣痛楚又對我襲來,我體內像要分裂似的撕扯著,背脊上冒出了冷汗。我向客廳走,預備打電話給牧之,可是,才走到臥室門口,一股巨大的痛楚使我倒在地下,我本能的捧住了肚子,發出一聲絕望的喊聲,我知道發生了什麼,我的孩子又完了,痛苦使我滿地翻滾,除了痛之外,我什麼都無法體會了。就在這時,有人沖進了屋里,一只有力的手托住了我的頭,我看到牧之驚惶失色的眼楮︰「憶秋,你怎麼了?我打了一個上午的電話都沒有人接,你怎麼樣?你收拾箱子做什麼?」
「成全你們!」我從齒縫里迸出了這四個字,就在痛苦的浪潮里失去了知覺。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里,四周是一片干干淨淨的白色。牧之坐在我床邊的椅子里,看到我醒來,他對我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我試著想移動自己,想體會出我身體上的變化,主要是想知道我有沒有保住那個孩子。牧之迅速的按住了我說︰「別動,憶秋,他們剛剛給你動過手術,取出了孩子,是個小男孩。」我沒說話,眼淚滑出了我的眼楮,他們取掉了我的孩子,我又失去了我的小嬰兒!我是多麼渴望他的來到,期待著他的降生,但是,他們取掉了他!我的孩子!我早已擔憂著的孩子!有他父親的寬額角和高鼻子的小男孩,我轉開頭,低低的啜泣起來。「憶秋,」牧之俯來,他的嘴唇輕輕的在我的面頰上摩擦。「別哭,憶秋,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我向你保證,以後一切都會好轉了。」我望著他,他的眼楮和我的一樣潮濕,他的聲調里震顫著痛苦的音浪。我幾乎已忘記了那回事。現在,我才記起那個女人,和我們間錯綜復雜的糾葛。我閉上眼楮,新的淚又涌了出來,我低低的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不告訴我她是你的妻子。」
「我不能。」他說︰「我不能驚嚇你,你是那樣柔弱的一個小女孩。我應該好好的保護你,愛惜你,我怎麼忍心把這事告訴你呢?」「那麼,你……」我想問他預備怎麼辦,他顯然已明白我未問出的話,他立刻用雙手握住我的手,緊緊的把我的手闔在他兩手之間,含著淚說︰
「別擔心,憶秋,她已經走了。」
我一驚。我知道他說的「她」是指誰。我問︰
「走了?走到哪里?」他搖搖頭,不勝惻然。
「我不知道。」他輕輕的說。
我望著他,他緊咬著唇,顯然在克制自己。痛苦燃在他的眼楮,悲愁使他的嘴角向下扯,我知道他的心在流血。那天他在她那兒的啜泣聲猶蕩漾在我的耳邊,他愛她!我知道!我用舌頭舌忝舌忝嘴唇,說︰「她不會離開台灣,台灣小得很,你可以找到她!」
他注視我,眼光是奇異的。
「不要這樣說,」他握緊我的手。「離開你,對你是不公平的!」但是,這樣對她又是公平的嗎?這世界上哪兒有公平呢?到處都是被命運播弄著的人。
「憶秋,別胡思亂想了,好好的把身體養好,我們再開始過一段新生活。」我不語,心中淒然的想著那個悄然而去的女人,想著她的悲哀,我的悲哀,和牧之的悲哀,也想著在這動亂的時代中每一個人的悲哀。我特別的同情我自己一些,因為我剛剛失去一個孩子,和半個丈夫。
一聲「呱呱」的兒啼使我一驚,抬起眼楮,我看到一個白衣護士抱著一個小嬰兒走了進來,那護士走到我床前,把嬰兒放在我的身邊,撫模著我的頭說︰
「一切都很正常,沒有熱度了,也該讓孩子和媽媽見見面了!」孩子!誰的孩子?我驚愕的望著我身邊那個蠕動的小東西,囁囁嚅嚅的說︰「這孩子……是……是誰的?」
「怎麼?」牧之詫異的說︰「這就是我們的兒子呀,我不是告訴你了,醫生動手術給你取出了一個男孩子!」
「什麼!」我叫了起來︰「他是活的嗎?我以為……我以為……哦,你沒有告訴我他是好好的!」我說著哭了起來,哭完了又笑,笑完了又哭,牧之拍著我的手,讓我安靜下來,但他自己也是眼淚汪汪的。我轉頭凝視著我的兒子,這個提前了兩個月出世的小家伙看來十分瘦小,但那對骨碌碌轉著的大眼珠卻清亮有神。他確實有牧之的寬額角和高鼻子,有我的眼楮和嘴,我望著他,又想哭了。「憶秋,他長得真漂亮,是不是?」牧之說。
我望著他,憐憫而熱愛的望著他。在我的兒子面前,我忽然覺得我自己一下子成熟起來了。我知道,我們的故事還沒有完結,這個矛盾還沒有打開。那個女人仍然生活在他的心底,啃噬著他的心靈,痛苦還會延續下去……不過,我已經有了兒子,對于一個女人,有什麼事能比做了母親更驕傲呢?而那個女人,仍然是孤獨而一無所有的……命運待她比我更不公平!如今,我已經是母親了,我長大了,成熟了,許多事我也該有決斷力了!我抱緊了懷里的嬰兒,含淚注視著牧之黑發的頭——他正俯頭凝視著孩子——我知道我該怎麼辦了。
四燭光
我認識何詩怡是在我到××國校教書的時候,我教的是三年級甲班,她教的是三年級乙班。大概由于教的東西類似,遭遇的許多問題也類似,而且,在教員辦公室我們又有兩張貼鄰的書桌,所以,我們的友誼很快的建立了。我們以談學生,談課本編排,談兒童心理,談教育法開始,立即成了莫逆之交。同事們稱我們作兩姐妹,許多學生弄不清楚,還真以為我是她的妹妹呢!何詩怡是個沉靜蒼白的女孩子,很少說話,而且總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她給人最初的印象,彷佛是冷冰冰、十分難接近的。可是,事實上滿不是那麼回事,和她相處久了,就會發現她是非常熱情的,尤其喜歡幫別人的忙。記得我剛到校沒多久,就盲腸開刀住進了醫院,她義務的代下了我全部的課程,事後還不容我道謝。她長得並不美,但有一對憂郁而動人的眼楮,和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她個子比我高,修長苗條,有玉樹臨風之概。我總覺得她心里有一份秘密,這秘密一定是很令人傷心的,所以她才會那麼憂郁沉靜,肩膀上總像背著許多無形的負荷。果然,沒多久,這秘密就在我眼前揭開了,使我對她不能不另眼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