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瞎疑心!」我叫︰「我要知道那個女人是誰?那個不要臉的霸佔別人丈夫的女人!那個風騷而無恥的女人!她是誰?是舞女?妓女?還是交際花?……」
牧之對我沖過來,在我還沒有來得及辨明他的來意前,他反手給了我狠狠的一耳光,他抽得我頭發昏,耳鳴心跳,眼前發黑,我踉蹌的抓住床柱,以免跌下去,吸了一大口氣,我抬起頭來,牧之卻一轉身向室外走,我听到他走出大門,和門砰然踫上的聲音,我知道他走了!走出了我的生活和生命。我僕倒在床上,頭埋進枕頭里,用牙齒咬緊枕頭,以阻住我絕望的喊聲。牧之深夜時分回來了,帶著一身的酒氣,帶著蹌踉的醉步,和滿嘴的胡言亂語。我躺在床上,看著他僕倒在地板上呼呼大睡,我沒有理他。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已是上午九點鐘,他去上班了,桌上有他留的一張紙條︰
「憶秋,請原諒我。十點鐘我打電話和你談。」
我沒有等他的電話,在經過半小時左右的思索和傷心之後,我決心要采取一項行動。是的,我一直是個長不大的孩子,而今,我必須獨自去解決這個問題!我必須訓練自己成長,訓練自己面對現實!梳洗之後,我換了一件干淨的「孕婦裝」,鏡子里反映出我浮腫而無神的眼楮,臉色是蒼白的,神情卻是使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落寞。我在鏡子前面站了一段很長的時間,暗中計劃見到那個女人之後要說些什麼?責備她?罵她霸佔別人的丈夫?還是乞求她?乞求她把我的丈夫還給我?頭一項我可能行不通,因為我從不善于吵架,第二項就更行不通,因為我天性倔強,不輕易向人低頭的。但是,無論如何,我還是先見見她再說,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女人!叫了一輛三輪車,我來到了那棟坐落在杭州南路的小巷中的日式房子面前。壓制自己激動的情緒,我按了門鈴,是昨天那個下女開的門,她打量著我問︰
「你找誰?」我愣住了,只得說︰「小姐在不在?」「小姐還沒起來。」我看看表,已經是十點鐘,真會睡呀!我一腳跨進院子,不知是從那兒跑出來的一股沖勁和怒氣,我直向室內走,一面昂著頭說︰「告訴你們小姐,有人要見她!」
我不待她回答,就月兌掉鞋子,走上了榻榻米,又一直走進了客廳。客廳中的陳設雅致潔淨,一套紫紅色的沙發,一個玻璃門的書架,書架上放著一盆早菊。牆上掛著幾張印刷精美的藝術畫片,有一張果婦顯然是雷諾的,看樣子這並不像一個歡場女人的房子。我在沙發上坐下來,那下女狐疑的望望我,就走進了里間。我靠在椅子中,雖然有一股盛氣,卻感到忐忑不安。直覺中也自認為我的行動有些魯莽,我到底憑什麼來責問別人?如果她一口否認,我又怎麼辦呢?
一陣熟悉的香味繞鼻而來,我迅速的抬起頭,頓時眼前一亮,我面前亭亭的站著一個黑衣服的女人,長發垂肩,苗條裊娜,正用一對晶瑩的眼楮凝視著我。我一時之間神志恍惚,努力在我記憶中搜索,我可以肯定自己見過這個女人,但想不出來在什麼地方見過。她卻對我輕盈的笑了笑,笑容中含有一抹說不出來的憂郁,然後她說︰
「何太太,你的來意我明白,讓您跑一趟,我實在很抱歉。」
何太太!她居然知道我是誰!我目瞪口呆的望著她,完全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何太太,」她在我對面坐下來,又淒然的一笑,頗為寥落的說︰「我們見過一次。你忘了?那天夜里,有一個找錯門的女人!」我大大的一震,對了!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個女人,那個找錯門的女人,看樣子,那天是有意的安排,而不是真的找錯了門!丙然,她自己承認了︰
「那天,我是有意去看看你的。何太太,你比我想像里更年輕,更純潔,更寧靜。我相信你會是一個很溫柔很可愛的妻子。」我愕然。一開始,我好像就處在被動的地位了。她的神情語氣控制了我。尤其,她身上有一種超凡月兌俗的氣質,一種儒雅的風味,我立即明白了,我不可能和她競爭,因為她比我強得太多!她一定會勝利的,我已經完了!我知道,知道得太清楚,我將永無希望把牧之從她的手里搶回來,永不可能!認清了這一點之後,我心中就泛起一股酸楚,酸楚得使我全身發冷,使我額上冷汗涔涔,而眼中淚光模糊了。我想說話,說幾句大大方方的話,說幾句冠冕堂皇的話,我不願意表現得這麼怯弱。可是,我已經無法控制自己了,眼淚沿著我的面頰滾滾落下去,我無措的交疊著雙手,像個被老師責罵了的小學生。她迅速的走到我面前,像昨天我看到她安慰牧之時那樣在我面前的榻榻米上跪下來,用雙手環抱住了我,急迫而懇切的說︰「何太太,請不要!我不是有意要傷你的心!真的,我不是有意……只是,這個時代……這個……」
突然間,她哭了起來,哭得比我更傷心,她跪在我面前,用手掩住了臉,哭得肝腸寸斷。這哭聲帶著那麼深的一層慘痛,使我決不可能懷疑到她在演戲。她這一哭倒把我哭得愣住了,我惶惑的說︰「你……你……你怎麼……」
她揚起了臉來,臉上一片淚痕,帶淚的眼楮里卻狂熱的燃燒著一抹怨恨。她激烈的說︰「你到這兒來,我知道,你要責備我搶了你的丈夫,責備我和有婦之夫戀愛!但是,我要責備誰呢?我能責備誰呢?你看得到你身上的創傷,誰看得到我身上的創傷呢?如果是我對不起你,那麼誰對不起我呢?誰呢?誰該負責?這世界上的許許多多悲劇誰該負責?你說!你說!你怪我,我怪誰?」我瞠目結舌,不知所措。她跳了起來,沖進內室,我听到她開壁櫥在翻東西的聲音。一會兒,她拿了一個小鏡框出來,走到我面前,把那個鏡框遞在我手上。我錯愕的接了過來。拿起來一看,我就像一下子被扔進了一個冰窖里,渾身肌肉全收縮了起來。這是張陳舊的照片,雖然陳舊,卻依舊清晰。照片里是一個披著婚紗的少女,捧著新娘的花束,臉上有個夢般的微笑,不用細看,我也知道這就是她!這個正坐在我對面的女人!而這照片里的新郎,那個既年輕又漂亮的新郎,那寬寬的額和嫌大的嘴,那挺直的鼻梁……給他換上任何裝束,我都決不會認錯——那是何牧之!我的丈夫!照片下角有一行︰
「一九四九年春于上海」
照片從我手里滑落到地下,我呆呆的望著她,所有的思想意識都從我軀殼里飛去,我是完全被這件事實所驚呆了!她從地下拾起了那張照片,輕輕的撫模著鏡框上的玻璃,她已恢復了平靜,嘴角浮起了那個淒惻而無奈的微笑。她沒有注視我,只望著那鏡框,像述說一件漠不相關的事情那樣說︰
「我們結婚的時候,上海已經很亂了,就因為太亂,我們才決定早早結婚。婚後只在一起住了一個月,他就要我先離開上海,回到他的家鄉湖南,那時都有一種苟且心理,認為往鄉下跑就安全。他留在上海處理一些事情,然後到長沙來和我團聚。可是,我剛離開上海,上海淪陷了,我到了湖南,等不到他的消息,而湖南岌岌可危,我只有再往南面跑,這樣,我就到了香港,和他完全失去了聯絡。」她頓了頓,看了我一眼,繼續說︰「我在香港一住五年,總以為他如果逃出來,一定先到香港,我登過尋人啟事,卻毫無消息。後來我到了台灣,也登過尋人啟事,大概我找尋他的時候,他正好去了法國,反正陰錯陽差,我們就沒踫到面。直到一星期以前,我在衡陽街閑逛,看到他從公司里出來,到書攤去買一本雜志……」不用她再說下去,我知道以後的事了,那就是牧之醉酒回家,又哭又唱的那天。我注視著她,她依然淒惻的微笑著望著我。我心內一片混亂,這個女人!她才是牧之的妻子!人生的事多可笑,多滑稽!我責備這個女人搶了我的丈夫,殊不知是我搶了她的丈夫!哦,這種夫妻離散的故事,我听過太多了,在這個動亂的大時代里,悲歡離合簡直不當一回事。但是,我何曾料到自己會在這種故事里扮演一個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