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
仔細思量,還是從此不見好些,相見也是徒然,反增加數不盡的困擾和痛苦。今天,請不要再來找我,讓我好好的想一想。牧,人生為什麼是這樣子的呢?為什麼?為什麼?我該責備誰?命運嗎?牧,我們彼此鐘情,彼此深愛,為何竟無緣至此?
昨夜你走後,我縱酒直到天亮,暗想過去未來,和茫茫前途,不禁繞室徘徊,狂歌當哭。酒,真是一樣好東西,但真正醉後的滋味卻太苦太苦!
文」
我握著這張紙條,昏昏然的挨著桌子坐下,把前額抵在桌子邊緣上,靜靜的坐著,一動也不動。這張紙條向我揭露一切,證實一切,我的天地已失去了顏色,我的世界已經粉碎,沒有什麼話好說了,沒有什麼事好做了,當你在一夜之間,突然失去了整個世界,你還能做些什麼呢?
牧之在臥室里翻身,怕驚動了他,我滅掉了燈,我就在黑暗中呆呆的坐著,一任我的心被絞緊,被壓榨,被揉碎……我無法思想,無法行動,只感到那種刺骨的內心的創痛正在我渾身每個細胞里擴散。我不知道別的女人做了我會怎麼辦?我向來缺乏應付事情的能力,婚前,任何事情都有父母為我做主,婚後,我又一切依賴著牧之。以前母親常說我沒有獨立精神,是個永不成熟的孩子。而今,這件事突如其來的落在我頭上,頓時讓我不知所措。最初的激動和刺傷之後,我開始冷靜了下來,我知道我不能和牧之爭吵,雖然我並不聰明,但我知道一件事︰「爭吵」決不會挽回一樁瀕臨破裂的婚姻。而我,是絕對無法揣想將牧之拱手讓人的滋味。于是,在各種矛盾的思潮中,最先到我腦中的思想就是︰找出那個女人來!至于找到那個女人之後,我該做些什麼,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我度過了神經質的三天,三天中我做錯了任何一件事,每到下午,我就情不自禁的要打電話去找牧之,三天中有兩天他都在,有一天不在,而那天我又敏感的聞到那股香水味,于是,我開始覺得,室內到處都染上了那股香味,甚至連廚房用具上都有,這股香味迫得我要發瘋。第四天中午,我沖出了家門,一口氣跑到牧之公司的門口,在公司對面的一個小食堂里坐下,蓄意要等牧之出來,要跟蹤他到那個女人那里。可是,我白等了,他並沒有離開公司。
我等了四天,終于把他等出來了。看到他瘦長的個子走出公司的玻璃大門,猶疑的站在太陽光下,我緊張得心髒都要跳出了胸腔。他立定在那兒,左右看了看,招手叫了一輛三輪車,我拋了十塊錢在餐桌上,沖出食堂,立即跳上一輛流動車子,對車夫指指牧之的車子說︰
「跟住那一輛,不要給他們發現!」
車夫對我好奇的看了一眼,就踩動了車子。我們兩輛車一前一後的走著,由衡陽街到重慶南路,一直走向杭州南路的住宅區,最後,停在一棟小小的日式房子前面。我目送牧之走進了那棟房子,才付了錢跨下車來。
這棟房子是標準的日式建築,外面一道只有三尺高的圍牆,可以從牆外一直看到里面,牆內有個小院子,堆著幾塊山子石,石邊栽著幾蓬棕櫚樹,從棕櫚樹闊大而稀疏的葉子的隙縫中看進去,就可一目了然的看到這房子的客廳,客廳臨院子的大窗是完全敞開的。我倚牆而立,緊張的注視著里面,生平我沒有做過這樣奇怪的事,不安和激動使我渾身發軟。我看到牧之走進客廳,一個下女裝束的女人給他倒了杯茶,立即,有個女人從里面閃了出來,牧之迅速的回轉身,和她面對面站著,他們隔得很遠,兩人都不移動,只默默凝視。我屏息而立,竭力想看清那個女人,但距離太遠,我只能看到她披著長發,穿著一襲黑衣,這裝束給我一個似曾相識的感覺,但我知道我不可能見過她。他們相對凝視,我覺得他們已經凝視了一個世紀那麼長久,我站得兩腿發酸,而他們的凝視似手永無結束的時候。那女的一只手拿著一柄發刷,另一只手扶著紙門,像生根一般佇立在那兒。然後,我看到牧之突然跌坐在一張椅子里,俯下了頭,用雙手緊緊的蒙住了臉。我雖站在牆外,都可听到他的啜泣聲,一種男人的啜泣,那麼有力,那麼沉痛,那麼充滿了窒息和掙扎。我為之駭然,因為我從沒想到牧之會哭泣,這哭聲使我顫栗痙攣。然後,我看到那女人的發刷落在地上,她對他跑過去,跪在他面前,一把攬住了他的頭,他們兩顆黑色的頭顱相並相偎,卻各自沉默著不發一語。我的呼吸變得那麼局促,手心里濕漉漉的全是冷汗。我無法再看下去,轉過身子,我像患了重病般把自己的身子挪出了巷口,叫了一輛車,勉強支持著回到家里。
家,這還是我的家麼?我的丈夫正繾綣在另一個女人的身邊!我在床上平躺下去,用一條冷毛巾覆在額上,我周身發著熱,頭痛欲裂。我努力要禁止自己去思想,但各種思想仍然紛至沓來。看他們的情況,相戀如此之深,決非一日半日所能造成,唯一的解釋,是他們原是一對舊情侶,卻突然重逢而舊情復熾。牧之的啜泣聲蕩漾在我耳邊,敲擊在我心上,一個男人的眼淚是珍貴的,除非他的心在流血,要不然他不會淚流,而他的流淚向另一個女人,不為我!我心中如刀絞般痛楚起來,我開始看清了自己既可悲又可憐的地位,守著一個名義上的「何太太」的頭餃,佔有了牧之一個空空的軀殼,如此而已,牧之,牧之,這名字原是那麼親切,現在對我已變得疏遠而陌生了。
我一直躺到牧之回家的時候,他的氣色很壞,我相信我的也一樣。他身上的香水味使我頭暈,我逃避的走進臥室里,他揚著聲音問︰「憶秋,咖啡呢?」「我忘了!」我生硬的說,語氣里帶著點反叛的味道,這是我自己也無法解釋的情緒,我想到他在那個女人的屋里,她倒茶給他喝,他不是也照喝嗎?回到家里就要認定喝咖啡了!
牧之走了進來,用他的眼楮搜尋著我的眼楮。
「憶秋,怎麼回事?」他問。
「沒什麼,就是我忘了!」我在床沿上坐下來,徊避著他的視線,彷佛是我犯了什麼過失而被他抓到似的。
「好吧!」他聲音里有一絲不滿,卻明顯的在壓制著。「我自己來煮!」
他走出屋子,我心中慘痛,失去他的悲切中還混雜了更多被欺騙的憤怒。他愛那個女人,我知道,他從沒有像凝視那個女人那樣凝視過我,從沒有!這使我感到無法忍耐的憤恨和嫉妒,我坐在床沿上,咬著嘴唇和自己的痛楚掙扎,牧之又折了回來,不耐的說︰
「憶秋,你沒有做晚餐嗎?」
「我忘了。」我有氣無力說。
牧之凝視著我,他的眼楮里滿布猜疑。
「你病了嗎?」他問。「沒有。」「有什麼不對?」我直視著他,我要听他親口告訴我!
「今天下午你沒有上班,你到那里去了?」我問。
「上班?」他皺眉。「哦,你打過電話去?」
「是的。」「最近你好像對打電話發生興趣了!」他冷冷的說。
「只是對你的行蹤發生興趣!」我大聲說,被他的態度所刺傷了。「我的行蹤?」他一怔,立即說︰「哈,憶秋,你什麼時候害上疑心病的?」「你別想唬我,」我生氣的說︰「你自己的行動你以為我不知道!」「我的行動?我的什麼行動?」他板著臉問,但不安卻明寫在他的臉上。「我知道你有一個女人,」我干脆拆穿了說︰「我要知道那是誰?」「一個女人!」他喊,喘了口氣。「憶秋,你別瞎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