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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滿西樓 第19頁

作者︰瓊瑤

那天黃昏,降完了旗,我和她一起走出校門。她問我願不願意到她家里去坐坐,我欣然答應。于是,我們沿著街道緩步而行,她的家距離學校不遠,在廈門街的一條巷子里。到了房門口,她欲言又止的看看我,終于說︰

「我父親在我兩歲的時候就過世了,現在我和母親住在一起。」她敲敲門,過了半天,門才打開了。開門的是個白發皤皤的老太太。何詩怡向我介紹說︰

「這是我母親,」一面對老太太說︰「這是唐小姐,就是我跟你提過的那位唐小姐,在學校里,他們說她像我的妹妹呢!」

我彎彎腰叫了聲伯母。老太太微笑的盯著我看,我發現她的眼楮十分清亮。雖然背脊已經佝僂,行動也已顯得呆滯,但,仍可看出她年輕的時候是個很精明干練的女人。我們走進大門,這是棟小小的日式房子,進了玄關,就是間八席的小客廳。從客廳里的陳設看,她們家庭的境況相當清苦,除了四張破舊的藤椅和一張小茶幾之外,真可說是四壁蕭然。屋角有張書桌,書桌上有張年輕男人的照片,另外,牆上還掛了一張全家福的照片,從照片的發黃和照片人物的服裝看,這張照片起碼有二十年的歷史了。坐定之後,老太太十分熱心的說︰「詩怡,去泡杯茶來,用那個綠罐子里的香片茶葉吧!」

「啊,伯母,您別把我當客人吧!」我說,有點兒不安,因為老太太那對眼楮一直笑眯眯的望著我,在慈祥之外,似乎還另含著深意。「你知道嗎?瓊,」何詩怡喊著我說,一面望著我笑︰「綠罐子的茶葉是媽留著招待貴賓用的呢!」

我更加不安了,對于應酬,我向來最害怕,別人和我一客氣,我就有手足無措之感。老太太笑了,說︰

「詩怡,你說得唐小姐不好意思了!」然後,她關切的問我︰「唐小姐年紀還很小嘛,已經做老師了?」

「不小了,已經滿了二十歲。」我有點靦腆的說。

「哦,比我們詩怡小了三歲,比詩杰整整小了八歲!」

何詩怡端了茶出來,微笑的向我解釋︰

「詩杰是我三哥,喏,就是書桌上那張照片里的人。」

我下意識的望了那張照片一眼,是個非常漂亮的男人,濃眉英挺,眼楮奕奕有神。老太太眼楮立即亮了起來,有點激動的說︰「哦,詩怡,把照片拿過來給唐小姐看看。」

「哎,媽媽,人家又不是看不見。」何詩怡噘噘嘴說,帶著點撒嬌的味兒,一面瞥了我一眼,眼光里有點無可奈何。奇怪,我覺得在家里的何詩怡和在學校里的何詩怡像兩個人,學校里的她憂郁沉靜,家里的她卻活潑輕快。她又看了我一眼,說︰「三哥是媽媽的寶貝,不管誰來了,她就要把三哥搬出來,媽媽只愛兒子不愛女兒!」

「誰說的!」老太太笑了︰「我待你們還不都是一樣!」

「總之,稍微偏心兒子一點。」何詩怡對我擠擠眼楮︰「來生我們都投生做男孩子!」

我笑了,老太太和何詩怡也笑了。只是,何詩怡笑得不太自然,我暗中詫異,她好像真在和她的哥哥吃醋呢!

「詩杰現在在高雄一個什麼機械公司做事,」老太太向我解釋︰「他去年才從成大電機系畢業,畢業之後馬上就做了事,連家都來不及回一趟。」老太太搖搖頭,似乎有點不滿︰「我叫詩怡寫信要他回來,他說回來工作就沒有了。詩杰這孩子!就是事業心重!不過,男兒志在四方,他能看重事業也是好事!」老太太又點點頭,頗有贊許的意味。

「他沒有受軍訓?」我問,奇怪!怎麼大學畢業就能做事。

「什麼軍訓?」老太太不解的問。

「他不必受軍訓的,」何詩怡急忙插進來說,一面瞪了我一眼,好像我說錯了話。馬上又說︰「瓊,你來看看我們這張全家福的照片,找找看哪一個是我?」

我跟著她走到牆上那張照片底下,老太太也哆哆嗦嗦的走了過來。那張照片正中坐著一對大約四十幾歲的夫婦,不難認出那個女的就是何老太太。後面站著兩個男孩子,大的十五、六歲,小的十二、三歲。前面呢,男的抱著個小男孩,女的摟著個小女孩。何詩怡指著那個小女孩,對我說︰

「這就是我,才只一歲半,這是我爸爸,他抱的就是三哥。」

「後面是我的兩個大孩子,」老太太說,嘆了口氣︰「可憐,那麼年輕,倒都死在我前面!」

「媽媽,您又傷心了!」何詩怡喊︰「那麼多年前的事,還提他做什麼!」她轉頭對我說︰「我大哥是空軍,死在抗戰的時候,我二哥從小身體不好,死于肺病。我爸爸,」她停頓了一下︰「死于照這張照片後的三個月。」她回過頭來,熱情的望著老太太︰「哦,瓊,我有個最偉大的媽媽。」

我站著,不知說什麼好,從一進門起,我心中一直有種異樣的感覺,現在,這感覺變得強烈而具體。我望著面前這個白發皤皤、老態龍鐘的老人,在她的眼底額前,我看出許多坎坷的命運,也看出她那份堅毅和果決。她又嘆了口氣,說︰

「我對不起他們的父親,他留給我四個孩子,可是我只帶大兩個,他爸爸臨死的時候,對我說,田地可以賣,房產可以賣,孩子一定要好好受教育,好好養育成人……」

「哦,媽,你已經盡了全力了!」何詩怡說︰「想想看,你現在有三哥,還有我呢。」

老太太爽朗的笑了,模模何詩怡的頭說︰

「是的,我還有詩杰和你!」她眼中的那一份哀傷迅速的隱退了,挺了挺已經彎曲的背脊,一種令人感動的堅強升進了她的眼楮。她看著我,轉變了話題︰

「唐小姐兄弟姐妹幾個?」

「三個。」我說。我們很快的談起了許多別的事,包括我的家庭和學校的趣事。老太太對我非常關心,堅持要我在她家里吃晚飯。飯後,老太太仍然精神很好,話題又轉到她那個在高雄做事的兒子身上。她講了許多他小時候的趣事,和每個老太太一樣,何老太太也有一份嘮叨和說重復話的毛病,但是,我听起來卻很親切有趣。當我告辭時,老太太一再叮囑著︰

「唐小姐要常來玩呀!我要詩怡寫信給詩杰,要他近來回家一趟,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對交女朋友一點也不關心,到現在還沒有一個女朋友呢!」

老太太的話說得太露骨,我的臉驀地發起燒來,何詩怡跺了一下腳說︰「媽,您怎麼的嘛。」

老太太有點不好意思的呵呵笑了。何詩怡對我說︰

「天太黑,路不好走,我送你一段!」

我們走出門,老太太還在身後叮囑著我去玩。帶上了房門,我們走出巷子,到了廈門街上,何詩怡一直沉默著,沉默得出奇。廈門街擁擠嘈雜,燈光刺眼,我要何詩怡回去,她才突然說︰「我們到河堤上去走走吧!」

看樣子她有話要和我談,于是,我跟她走到螢橋的河堤上。堤邊涼風輕拂,夜寒如水。我們默默的走了一大段路,又下了堤,在水邊走著,水面星星點點的反射著星光,別有一種安靜淒涼的味道。因為不是夏天,水邊沒有什麼人,也沒有設茶座,幽靜得讓人心慌。

「醫生說,我母親度不過今年夏天。」何詩怡突然說,她的聲音在這靜謐的環境里顯得特別森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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