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完了,結束了。一段不成型的愛情。湘怡目送嘉齡走出去,知道她雖不愛胡如葦,也不無悵然的情緒。被愛比愛別人幸福,但願愛人的人都能被對方所愛!望著窗外的雲天,她不知道被她所愛的人怎能留戀幾張撲克牌更勝過于滿月復柔情的她?民國四十七年夏天,嘉文和湘怡的第二個女兒念念出世了。
這個新生命沒有帶來喜悅與歡笑,也沒有帶來任何興奮的色彩,而降生在一團愁雲慘霧之中。四十七年年初,杜沂在一次冗長的業務會議中暈倒,醫生診斷為腦充血,住院兩個月,幾乎造成半身不遂。
出院後,就遵醫囑辦理了退休,退出了工作二十幾年的銀行界。這件事對杜宅當然也是個不大不小的打擊,兩個月的住院和醫療費用,幾乎讓杜家的經濟面臨破產,自從嘉文染上賭博的習性以來,先後輸掉的數字已不可計算,杜家早就成了外強中干的局面,杜沂這一病包使經濟崩潰。幸好領到一筆為數可觀的退休金,總算把局面又維持了下去。不過,嘉文的嗜賭如命,卻越來越厲害,離開銀行的工作之後,他就一直游手好閑,其中也有幾次,在杜沂的苦勸,和湘怡的懇求之下,他賭咒發誓要痛改前非,但都不到三天,就又故態復萌。
除了賭博之外,他更學到許多壞習慣,變得流氣、暴戾、和不近人情。小念念出世得很不是時候,剛在家庭拮據,和杜沂病後,似乎沒有誰高興她的來臨。
嘉文對孩子向來沒有興趣,從念念出世到滿月,他簡直沒有好好看過她一眼,一次,湘怡把孩子抱到他面前,懇求的說︰「你不看看你的小女兒嗎?」
嘉文匆匆的對孩子掃了一眼,不耐的說︰「有什麼好看?哭兮兮的小塌鼻子,將來就是競選中國小姐,也拿不到第一名。」湘怡抱著孩子,傷心了好久,幾年以來,嘉文失去了太多的東西,甚至于失去了他一向的仁慈。
秋天來臨的時候,嘉文已經很少有在家的日子了,他經常一出去就是兩三天,等回來的時候,一定是一副憔悴、蒼白、骯髒、而饑餓的樣子。回家的目的,也不外乎拿錢,有一千拿一千,有一百拿一百。
杜沂沉痛的看著兒子的墮落和沉淪,所有的教訓、勸誘都失效之後,他只感到灰心和疲倦。他老了,而且病弱,他無力再管束這不成器的兒子。那個在台大外文系讀書的高材生,那個為師長所愛為朋友所敬的孩子已經消失了,死去了,不再回來了。這天,全家正圍著桌子吃晚飯,門鈴響了。
嘉齡揚了揚頭,冷冷的聳聳肩說︰「準是哥哥!」湘怡不自覺的放下了筷子,嘉文已經有三天沒有回來了。阿珠去開了大門,門外,沒有期待中的嘉文的聲音,也沒有嘉文那沉重而疲倦的腳步。
一會兒,阿珠進來了,說︰「外面有一個人,說是要找老爺。」「什麼樣的人?」杜沂問。「不認得,樣子很凶,」阿珠搖了搖頭︰「不像個好人!」
「一定是嘉文出了事!」湘怡驚跳起來說。「來報信的!」「去請他進來!」杜沂皺皺眉說。「他不肯,他說要老爺出去。」
杜沂推開飯碗站起身來,湘怡身不由主的跟著他,走過了花園,到了大門口。門外,一個歪戴著鴨舌帽,滿身油漬和汗漬的男人正站在那兒,一對鷙猛而獰惡的眼楮,不懷好意的打量著院內的花草和樹木。
杜沂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問︰「你找誰?」「您是杜先生吧?」那人推了推鴨舌帽,露出兩道濃眉,斜睨著杜沂說。「是的,你有什麼事?」
「杜嘉文先生叫我到這里來收一筆帳。」「什麼?一筆帳?」「是的,杜嘉文先生說向您收,我希望能馬上帶回去,這是杜嘉文先生的借據!」
那人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髒兮兮的紙條來,遞給杜沂,上面確實是嘉文的親筆,還印著指押,寫的是︰「茲向趙××先生借款新台幣壹萬三仟元正,將于今年九月十五日前清還,否則甘受法律制裁。杜嘉文民國四十七年七月三日身分證字號××××」
「你看,寫的是九月十五日以前還清,現在已經十月三號了,再不還,我們只有法律解決了。」那人說著,又推了推帽子,隱隱的帶著幾分威脅的味道。
杜沂覺得一股氣向上沖,禁不住憤憤的說︰「嘉文呢?嘉文在那里?」那人抬了抬眉毛。「我可不知道,昨天他找了我,給我地址叫我來這里找你收款。」
「他欠你的錢,你怎麼不會去向他收?」杜沂質問的說。「我不管!誰叫你借錢給他?」「好,你不管!」那人奪過了借據,歪著頭冷笑了一聲︰「我是好意先來收收看,收不著我們也有辦法,借了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沒看到欠了債還這樣凶的!不還就不還,難道我們還怕你賴!」
說著,他轉過身子,流里流氣的扛了扛肩膀,就準備離開。「喂喂,你等一下!」湘怡忍不住喊,一面抬起頭來,懇求的看著杜沂說︰「爸爸!」
「你再放縱他,他一定會傾家蕩產,」杜沂對湘怡說,一面和自己的感情掙扎︰「讓他們去告他!讓他去坐牢,他不受點罪永遠不會覺悟!」
「爸爸!」湘怡再喊了一聲,有所顧忌的看了那人一眼。「我倒不怕他們去告,只怕──對嘉文會有什麼不利。」杜沂禁不住也看了那人一眼,他明白湘怡所畏懼的,嘉文那一群賭友,十個有八個是流氓,眼前這人也不會是個好惹的人物。
「父性」在他心中作祟,不過,他又怎能輕松的拿出一萬三千元來?好好的一個家,眼看就要敗在嘉文的手上!幫他還債,就是姑息他,不幫他還,又怕他被流氓傷害!矛盾中,他依舊在嘴巴上硬了一句︰「這樣沒出息的人,你還管他什麼?挨挨揍正好,置之死地而後生!」
「爸爸!」湘怡哀求的意味更深了。手扶在門柄上,不肯關門,縴長的手指神經質的握緊鐵閂。湘怡那哀懇的眸子瓦解了杜沂最後的武裝,長嘆了一聲,他搖搖頭,走進室內去了。好半天,他才又走了回來,手里顛巍巍的拿著一張支票,臉色十分難看,湘怡知道這張支票的份量有多重,這是杜沂的退休金里抽出來的款項。
低俯著頭,她不敢說什麼,好像欠下這筆債是她的過失一般。杜沂用支票換回了嘉文那張借據,手抖顫得更厲害了,哆嗦著說︰「以後,你們別借錢給嘉文!」那人接過支票,冷笑了一聲說︰「早知道他還不起,我們才不借呢!」抬起頭來,他似有意似無意的掠了杜家的庭院一眼,嘴邊帶著一絲不懷好意的微笑,道了聲謝,就揚長而去。
湘怡關上了大門,回過頭來,看到杜沂的臉色鐵青,她不禁有些擔心,醫生曾再三囑咐,不能讓杜沂緊張或受刺激。她不安的喊了聲︰「爸爸!你不舒服?」「沒有,別擔心。」杜沂說,和湘怡走進屋內。
「我到風燭殘年的時候,來目睹兒子敗家!」他沉痛的說。「我們去找他那幫賭友,去勸他們放掉他。」湘怡低聲說,自己也明白這個辦法不成辦法。「你以為可以?你沒看到剛才那人的神情?他們以為釣到大魚了,根本是做好了圈套來陷害他,恐怕不到我們山窮水盡,他們絕不會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