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爸似乎根本沒有听到,他繼續向窗外走去,我急了,撲了過去,我喊著說︰「爸爸!你不要走,你不能走!我要告訴你……我要告訴你……」我嘴唇發顫,底下的句子卻無論怎樣也吐不出來。心里又急又亂,越急就越說不出話來,而爸爸已快從窗外隱沒了。「不!不!不!爸爸,你不要走!你等一等!」我狂叫著︰「我有話要告訴你!」急切中,我不顧一切的撲了上去,一把抓住爸爸的衣服。好了,我已經抓牢了,爸爸走不掉了。我死命握緊了那衣服,哭著喊︰「爸爸,哦,爸爸!」我抓住的人回過頭來了,一張慘白的臉面對著我,一對大而無神的眸子正對我淒厲的望著,我渾身一震,松了手,不由自主的向後退,這不是爸爸,是如萍!我退到鋼琴旁邊,倚著琴身,瑟縮的說︰「你……你……你……」
如萍向我走過來了,她的眼楮哀傷而無告的望著我,我緊靠著鋼琴,如萍!她要做什麼?我已經失去書桓了,你不用來向我討回了,我早已失去了,我咬住嘴唇,渾身顫栗。如萍走到我面前了,她站定,凝視著我。然後,她張開嘴,不勝淒然的說︰「依萍,你比我強,我不怪你,我只是不甘心!」
「如萍!」我輕輕的迸出了兩個字。
「我不怪你,」她繼續說︰「我真的不怪你,你對我始終那麼好,我們一直是好姐妹,是不是?」
我咬緊了嘴唇,咬得嘴唇發痛,哦,如萍!
「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你們為什麼要玩弄我?為什麼——」
她繼續向我走過來了,走近了,我就能看到她臉上的血污,血正從她太陽穴上的傷口中流出來,鮮紅的,汩汩的,對我的臉逼過來,我轉開頭,尖聲的叫了起來。于是,一切幻景消滅,我面前既無爸爸,也無如萍,卻站著一個我再也想不到的人——何書桓。「哦,」我深深的吐了口氣,渾身無力,額上在冒著冷汗。我揉揉眼楮,想把何書桓的幻影也揉掉,可是,張開眼楮來,何書桓仍然站在我面前,確確實實的。我挺了挺脊背,張大了眼楮,不信任的望著他,好半天,才能吐出一句不完整的話︰「你……你……終于……來了。」
他望著我,突然咧開嘴,對我露出一個冷笑,仰仰頭,他大笑著說︰「是的,我來了,我要看看你這張美麗的臉底下有一個多毒的頭腦,你這美麗的身子里藏著一顆多狠的心!是的,我來了!我認清你了,邪惡,狠毒,沒有人性!我認清你了,再也不會受你的騙了!」我顫栗。掙扎著說︰「不,不,書桓,不是這樣,我不是!」
他仰天一陣大笑,笑得淒厲︰
「哈哈,我何書桓,也會被美色所迷惑!」
「不,書桓,不是!」我只能反復的說這幾個字。
「我告訴你,依萍,你所給我的恥辱,我也一定要報復給你!」「書桓!書桓!書桓!」我叫,心如刀絞︰「書桓,書桓,書桓!」
在我的叫聲里,我能衡量出自己那份被撕裂的、痛楚的、絕望的愛。我用手抓緊自己胸前的衣服,淚水在面頰上奔流,我窒息的、重復的喊︰「書桓,書桓,書桓,書桓……」
「依萍,你怎麼了?依萍,你醒一醒!」
有人在猛烈的推我、叫我。我猛的醒了過來,睜開眼楮,室內一燈熒然,媽媽正披著衣服,站在我面前。而我,卻坐在鋼琴前面,僕伏在鋼琴上。我坐正身子,愣愣的望著媽媽,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是真的醒了過來,還是猶在夢中。媽媽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是溫暖的,我的卻冷得像冰。
「依萍,你怎麼這樣子睡著了?凍得渾身冰冷,快到床上去睡吧!」我頭中依舊昏昏然,望著媽媽,我怔怔的說︰
「沒有書桓嗎?」「依萍!」媽媽喊了一聲,把我的頭緊攬在她的胸前,用手環抱住我。噢,媽媽的懷里真溫暖!但,我推開了她,搖晃著站起身來,側耳傾听。「你做什麼?」媽媽問。
「有人叫我。」我說。「誰?」「書桓。」「依萍,」媽媽試著來拉我的手︰「你太疲倦了,去睡吧,現在已經深夜一點鐘了。」
可是,我沒有去睡,相反的,我向窗口走去。窗外,雨滴在芭蕉葉上滑落,屋檐上淅瀝的雨聲敲碎了夜色,圍牆外的街燈聳立在雨霧里,孤獨的亮著昏茫的光線。我倚著窗子,靜靜的傾听,雨聲,雨聲,雨聲!那樣單調而落寞。遠遠的偶爾有一輛街車駛過,再遠一點,有火車汽笛的聲音,悠長遙遠的破空傳來,我幾乎可以听到車輪馳過原野的響聲。
「依萍,你怎麼了?」媽媽走過來,擔心的望著我。
我沒有說話,夜色里有些什麼使我心動,我傾听又傾听,一切並不單純,除了那些聲音之外還有一個聲音,來自不知何處。我輕輕的推開了媽媽,向門口走去,媽媽追上來喊︰
「你干什麼?你要到哪里去?」
「書桓在外面。」我低低的說,彷佛有個無形的大力量把我牽引到門外去,使我無法自主。走到玄關,我機械化的穿上鞋子,像個夢游病患者般拉開了門。媽媽不放心的跟了過來,焦急的說︰
「深更半夜,你怎麼了?外面下著雨,又那麼冷,你到底是怎麼了?」是的,外面下著雨,又那麼冷。我置身在細雨蒙蒙的夜色中了。穿過小院子,打開大門,我走了出去。冷雨撲面,寒風砭骨,我不勝其瑟縮。但,毫不猶豫的,我向那街燈的柱子下望去,然後,我就定定的站著,腦子里是麻痹的,我想哭,又想笑。在街燈下,正像幾個月前那個晚上一樣,何書桓倚在柱子上,像被釘死在那兒一般,一動也不動的佇立著。他沒有穿雨衣,只穿著件皮夾克,豎著衣領,雙手插在口袋里。沒有人能知道他已經站了多久,但,街燈照射的光芒下,可清晰的看到雨水正從他濕透的濃發里流了下來。他的睫毛上,鼻尖上,全是水。夾克也在雨水的淋洗下閃著光。燈光下,他的臉色蒼白沉肅,黑眼楮里卻閃爍著一抹狂熱的、鷙猛的光。
我站在家門口,隔著約五步之遙,和他相對注視。雨霧在我們中間織成了一張網,透過這張網,他鷙猛的眼光卻越來越強烈,銳利的盯在我的臉上。我不由自主的向他走過去,我一直走到他的面前,停在他的身邊。有一滴雨水正從他掛在額前的一綹頭發里流下來,穿過了鼻翼旁邊的小鋇,再穿過嘴角,懸在下巴上。我機械化的抬起手來,從他下巴上拭掉那滴雨。于是,他的手一把就捉住了我的,我站不穩,倒向了他,他緊攬住了我,眼光貪婪的、渴求的、痛楚的在我臉上來來回回的搜尋。接著,他的嘴唇就狂熱的吻住了我的眼楮,又從眼楮上向下滑,吮吸著我臉上的雨和淚。他的呼吸急促而炙熱。他沒有踫我的唇,他的嘴唇滑向了我的耳邊,一連串低聲的、窒息的,使人靈魂震顫的呼喚在我耳邊響了起來︰「依萍!依萍!依萍!」
我渾身抖顫得非常厲害,喉嚨里堵塞著,一個字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他用兩只手捧住了我的頭,仔細的望著我,然後他閉了眼楮,吞咽了一口口水,困難的說︰
「依萍,你為什麼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