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豪已經把她拖進了車子,同時,她那輛車子立即開動了。但,夢萍把頭從車窗里伸了出來,在車子揚起的塵霧和馬達聲中,又高聲的對我拋下了幾句話︰
「依萍!記住我們之間的債還沒有完,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干淨的血污!」他們的車子去遠了。我上了車,叫司機開車。一路上,我和媽媽都默默無言。夢萍那一段話,媽媽當然也听得很清楚,但她什麼都沒有表示。我愣愣的望著車窗,望著那塵土飛揚的道路,心底像壓著幾千幾萬的石塊,沉重、迷惘得無法透氣。「我們之間的債還沒有完」,是嗎?還沒有完?到哪一天,哪一月,哪一年?這筆債才能算清楚?「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干淨的血污!」是嗎?我的手上染著血嗎?我做了些什麼?我到底做了些什麼?媽媽把她的手壓在我的手背上了,我轉過頭來望著她,她正靜靜的凝視著我。她的眼楮那樣寧靜安詳!她怎能做到心中沒有仇恨、怨懟與愛憎?我把頭靠過去,一時間,覺得軟弱得像個孩子,我低低的說︰「哦,媽媽,但願我能像心萍。」
媽媽攬住了我,什麼話都沒說。
回到了家里,我走進房內,蓓蓓正躺在鋼琴前面,用一對懶洋洋的眸子望著我,如萍的狗!我在鋼琴前的凳子上坐了下來,如萍,夢萍,依萍……我們的名字里都有一個共同的字,血管里都有二分之一相同的血液!可是,「我們的債還沒有完」!我打了一個寒噤,夢萍,和我有二分之一相同血液的人!爸琴上那幾個雕刻的字又躍入了我的眼簾︰
「給愛女依萍
案陸振華贈×年×月×日」
我用手指輕輕的撫模著那幾個字,「愛女依萍」!我把頭僕在琴上,琴蓋冷而硬,我閉上眼楮,輕輕的喊︰
「爸爸,哦,爸爸!」但是,他再也听不到我叫他了。
15
坐在那莊嚴肅穆的教堂里,我望著方瑜正式成為一個修女。那身白色的袍子裹著她,使她看來那樣縹緲如仙,彷佛已遠隔塵寰。在神父的祈禱念經里,在小修生的唱頌里,儀式莊嚴的進行著。方瑜的臉上毫無表情,自始至終,她沒有對旁觀席上看過一眼。直到禮成,她和另外三個同時皈依的修女魚貫的進入了教堂後面的房間。目送她白色的影子從教堂里消失,我感到眼眶濕潤了。
我看到她的母親坐在前面的位子上低泣,她的父親沉默嚴肅的坐在一旁。方瑜,她彷徨過一段時間,在情感、理智和許多問題中探索,而今,她終于選擇了這一條路,她真找對了路嗎?我茫然。可是,無論如何,她可以不再彷徨了,而我仍然在彷徨中。我知道,我決不會走方瑜的路,我也不同意她的路,可是,假若她能獲得心之所安,她就走對了!那我又為什麼要為她而流淚?如果以宗教家的眼光來看,她還是「得救」了呢!人散了,我走出了教堂,站在陰沉沉的街道旁邊。心中迷惘惆悵,若有所失,望著街車一輛輛的滑過去,望著行人匆匆忙忙的奔走,我心中是越來越沉重,也越來越困惑了。人生為什麼充滿了這麼多的矛盾、苦悶和困擾?在許多解不開的糾結和牽纏之中,人到底該走往哪一個方向?
有一個人輕輕的拉住了我的衣袖,我回過頭來,是方伯母。她用一對哀傷的眼楮望著我說︰
「依萍,你是小瑜的好朋友,你能告訴我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嗎?我是她的母親,但是我卻不能了解她!」
我不知該怎樣回答,半天之後才說︰
「或者,她在找尋寧靜。」
「難道不做修女就不能得到寧靜嗎?」
「寧靜在我們內心中。」方伯伯突然插進來說,口氣嚴肅得像在給學生上課。他頭發都已花白,手上牽著方瑜的小妹妹小琦。「不在乎任何形式,一襲道袍是不是可以使她超月兌,還在于她自己!」我听著,猛然間,覺得方伯伯這幾句話十分值得回味,于是,我竟呆呆的沉思了起來。直到小琦拉拉我的手,和我說再見,我才醒悟過來。小琦天真的仰著臉,對我揮揮手說︰
「陸姐姐,什麼時候你再和那個何哥哥到我們家來玩?」
我愣住了,什麼時候?大概永遠不會了!依稀恍惚,我又回到那一天,我、方瑜、何書桓,帶著小琦徜徉于圓通寺,听著鐘鼓木魚,憧憬著未來歲月。我還記得何書桓曾怎樣教小琦拍巴巴掌︰「巴巴掌,油餡餅,你賣胭脂我賣粉……」多滑稽的兒歌內容!「倒唱歌來順唱歌,河里石頭滾上坡……」誰知道,或者有一天、河里的石頭真的會滾上坡,這世界上的事,有誰能肯定的說「會」或「不會」?
方伯母和小琦不知何時已走開了,我在街邊仿佛已站了一個世紀。拉攏了外套的大襟,我向寒風瑟瑟的街頭走去。天已經相當冷了,冰涼的風鑽進了我的脖子里。我豎起外套的領子——「你從不記得帶圍巾!」是誰說過的話?我模模脖子,似乎那條圍巾的余溫猶存。一陣風對我撲面卷來,我瑟縮了一下,腳底顛躓而步履蹣跚了。
一年一度的雨季又開始了。十二月,台北市的上空整日整夜的飛著細雨,街道上是濕漉漉的,行人們在雨傘及雨衣的掩護下,像一只只水族動物般蠕行著。
雨,下不完的雨,每個晚上,我在雨聲里迷失。又是夜,我倚著鋼琴坐著,琴上放著一盞小台燈,黃昏的光線照著簡陋的屋子。屋角上,正堆著由「那邊」搬來的箱籠,陳舊的皮箱上還貼著爸爸的名條「陸氏行李第×件」,這大概是遷到台灣來時路上貼的。我凝視著那箱子,有種奇異的感覺緩緩的由心中升起,我覺得從那口箱子上,散發出一種陰沉沉的氣氛,仿佛爸爸正站在箱子旁邊,或室內某一個看不見的角落里。我用手托著頭,定定的望著那箱子,陷入恍惚的沉思之中。「依萍!」一聲沉濁的呼喚使我吃了一驚,回過頭去,我不禁大大的震動了!爸爸!正站在窗子前面,默默的望著我。一時間,我感到腦子里非常的糊涂,爸爸,他不是已經死了嗎?怎麼又會出現在窗前呢?我仰視著他,他那樣高大,他的眼楮深深的凝注在我的臉上,似乎有許多許多要說而說不出來的話。
「爸爸,」我囁嚅著。「你……你……怎麼來的?」
爸爸沒有回答我,他的眼楮仍然固執的,專注的望著我,彷佛要看透我的身子和心。
「爸爸,你……有什麼話說?」
爸爸的眼光變得十分慘切了,他盯著我,仍然不說話。但那哀傷的、沉痛的眼光使我心髒收縮。我試著從椅子里站起來,顫抖著嘴唇說︰「爸爸,你回來了!為什麼你不坐下?爸爸……」
忽然間,我覺得我有滿心的話要向爸爸訴說,是了,我明白了,爸爸是特地回來听我說的。我向他邁進了一步,扶著鋼琴以支持自己發軟的雙腿。我有太多的話要說,我要告訴他我內心的一切一切……我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好半天,才掙扎的又叫出一聲︰
「爸爸!」可是,爸爸不再看我了,他的眼光已從我身上調開,同時,他緩緩的轉過了身子,面對著窗子,輕飄飄的向窗外走去。我一驚,他要走了嗎?但是,我的話還沒有說出來,他怎麼能就這樣走呢?他這一走,我如何再去找到他?如何再有機會向他訴說?不行!爸爸不能走!我絕不能讓他這樣走掉,我要把話說完才讓他走!我追了上去,急切的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