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叫我,不是嗎?」我凝視著他說。
「是的,我叫了你,但是你怎麼會听見?」
我不語,我怎麼會听見?可是,他竟然在這兒,真的在這兒!他叫過我,而我听到了。哦!書桓,既然彼此愛得這麼深,難道還一定要分開?我仰視他,卻說不出心中要說的話。我們就這樣彼此注視,不知道時間是停駐抑或飛逝,也不知道地球是靜止抑或運轉。好久好久之後,或者只是一剎那之後,他突然推開了我,轉開頭,痛苦的說︰
「為什麼我不能把她的影子擺月兌開?」
我知道那個「她」是指誰,「她」又來了,「她」踏著雨霧而來,立即隔開了我和他。我的肌肉僵硬,雨水沿著我的脖子流進衣領里,背脊上一陣寒栗。
何書桓的手從我手上落下去,轉過身子,他忽然匆匆說了一句︰「依萍,祝福你。」說完,他毅然的甩了甩頭,就大踏步的向巷口走去,我望著他挺直的背脊,帶著那樣堅定而勇敢的意味。我望著,牙齒緊咬著嘴唇。他走到巷口了,我不自禁的追了兩步,他轉一個彎,消失在巷子外面了。我的嘴唇被咬得發痛,心中在低低的、懇求的喊︰「書桓,書桓,別走。」
可是,他已經走了。媽媽帶著滿頭發的雨珠走過來,輕輕的牽住我,把我帶回家里。坐在玄關的地板上,我用手蒙住臉,好半天,才疲倦的抬起頭來,玄關旁邊的牆上掛著一份日歷,十二月十四日。我望著,淒然的笑了。
「十四日,」我低低的說︰「他是來告別的,明天的現在,他該乘著飛機,飛行在太平洋上了。」
明天,是的,十二月十五日。
我披上雨衣,戴上雨帽,走出了家門。天邊是灰蒙蒙的,細雨在無邊無際的飄飛。搭上了公共汽車,我到了松山。飛機場的候機室里竟擠滿了人,到處都是鬧嚷嚷的一片,雨傘雨衣東一件西一件的搭在長凳上,走到哪兒都會踫上一身的水。我把雨帽拉得低低的,用雨衣的領子遮住了下巴,雜在人潮之中,靜靜的,悄悄的凝視著那站在大廳前方的何書桓。
他穿著一身淺灰色的西裝,打了條銀色和藍色相間的領帶。盡避是在一大群人的中間,盡避人人都是衣冠齊楚,他看來仍然如鶴立雞群。我定定的望著他,在我那麼固定而長久的注視下,他的臉變得既遙遠而又模糊。他的身邊圍滿了人,他的父親、母親、親戚、朋友……。有一個圓臉的年輕女孩子,買了一串紅色的花環對他跑過去,她把那花環套在他的脖子上,對他大聲笑,大聲的說些祝福的話。他「仿佛」也笑了,最起碼,他的嘴角曾經抽動了幾下。那始終微鎖的眉頭就從沒有放開過,眼珠——可惜我的距離太遠了,我多麼想看清他的眼珠!不知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清亮有神?
擴音器里在通知要上機的旅客到海關檢查,他在一大堆人拉拉扯扯下進入了驗關室,許多人都擁到驗關室的門口和窗口去,我看不到他了。我走到大廳的玻璃窗前,隔著玻璃,望著那停在細雨里的大客機,那飛機在雨地里伸展著它灰色的翅膀,像一個龐大的怪物,半小時之後,它將帶著書桓遠渡重洋,到遙遠的異國去。以後山水遠隔,他將距離我更遠,更遠了。
他走出了驗關室,很多人都擁到外面的鐵絲欄邊,和上機的人招呼,叫喊,叮囑著那些我相信事先已叮囑過幾百次的言語。我株守在大廳里,隔著這玻璃門,沒有人會注意到我。上機的旅客向著飛機走去了,一面走,一面還回頭和親友招呼著。他夾在那一大群旅客之間,踽踽的向飛機走去,顯得那麼落寞和蕭然,他只回頭看過一次,就再也不回顧了。踏上了上機的梯子,在飛機門口,他又掉轉身子來望了望,我看不清楚他的眉目,事實上,他的整個影子都在我的眼楮里變得模糊不清了。終于,他鑽進了機艙,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飛機起飛了,在細雨里,它越變越小,越變越遙遠,終于消失在雨霧里。我茫然的站著,視線模糊,神志飄搖。人群從鐵絲網邊散開了,只剩下了淒迷的煙雨和空漠的廣場。我淚眼迷離的瞪著那昏茫的天空,喃喃的念︰
「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事實上,在沒有隔山岳的時候,我們已經是「兩茫茫」了。大廳里的人也已逐漸散去,我仍然面對著玻璃窗,許久許久,我才低低說了一句︰「書桓,我來送過你了。」
說完,我喉嚨哽塞,熱淚盈眶。慢慢的回過身子,我走出了松山機場,所有的出租汽車都已被剛才離去的送行者捷足先得。我把手插進雨衣的口袋里,冒著雨向前面走去。一陣風吹來、我的雨帽落到腦後去了,我沒有費事去扶好它,迎著雨,我一步步的向前走。這情況,這心情,似乎以前也有過一次,對了,在「那邊」看到對我「叛變」的書桓時,我不是也曾冒著雨走向碧潭嗎?現在,書桓真的離我而去了,不可能再有一個奇跡,他會出現在我身邊,扶我進入汽車。不可能了!這以後,重新見面,將是何年何月?
「假如世界上沒有仇恨,沒有雪姨和如萍,我們再重新認識,重新戀愛多好!」這是他說過的話,會有那一天嗎?
顛躓的回到家門口,我听到一陣鋼琴的聲音,是媽媽在彈琴。我靠在門上,沒有立即敲門。又是那支LongLongAgo!很久很久以前,是的,很久很久以前!不知媽媽很久很久以前到底有些什麼?而我呢?僅僅在不久以前……
「你可記得,三月暮,初相遇。往事難忘,往事難忘!
兩相偎處,微風動,落花香。往事難忘,不能忘!
情意綿綿,我微笑,你神往。
細訴衷情,每字句,寸柔腸。
舊日誓言,心深處,永珍藏。往事難忘,不能忘!」
是的,往事難忘,不能忘!我怎能忘懷呢?碧潭上小舟一葉,舞廳里耳鬢廝磨,我還清楚的記得他愛唱的那首歌︰「最怕春歸百卉零,風風雨雨劫殘英。君記取,青春易逝,莫負良辰美景,蜜意幽情!」而現在,「良辰美景,蜜意幽情」都在何處?晚上,我坐在燈下凝思,望著窗外那綿綿密密的細雨。屋檐下垂著的電線,和一年前一樣掛著水珠,像一條珍珠項煉,街燈也照樣漠然的亮著昏黃的光線。芭蕉葉子也自管自的滴著水……可是,現在再也沒有「那邊」了。我已經把「那邊」抖散了。我也不會再需要到「那邊」去了。
「依萍,睡吧!」媽媽說。
「我就睡了!」我不經心的回答。
四周那麼靜,靜得讓人寒心。媽媽在床上翻騰、嘆氣。我關掉了燈,靠在床上,用手枕著頭,听著雨滴打著芭蕉的聲音,那樣瀟瀟的、颯颯的,由夜滴到明。我就在芭蕉聲里,追憶著書桓在飛機場上落寞的神態,追憶著數不盡的往事。前塵如夢,而今夕何夕?雨聲敲碎了長夜,也敲碎了我的記憶,那些往事是再也拼不完整了。我數著雨滴,這滋味真夠苦澀!
「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葉上心頭滴!」
我心如醉,我情如痴,在雨聲里,我拼不起我碎了的夢。
日子一天天單調而無奈的滑過去。
又到了黃昏,雨中的黃昏尤其蒼涼落寞。記得前人詞句中有句子說︰「細雨簾縴自掩門,生怕黃昏,又到黃昏!」我就在這種情緒中迎接著黃昏和細雨。重門深掩,一切都是無聊的。沒有書桓的約會,也不必到醫院看爸爸,沒有方瑜來談過去未來,更不必為「那邊」再生氣操心。剩下的,只有膠凍著的空間和時間,另外,就是那份「尋尋覓覓」的無奈情緒。媽媽又在彈琴了,依然是那支「往事難忘」!帶著濃厚的哀愁意味的琴音擊破了沉悶的空氣。往事難忘!往事難忘!我走到鋼琴旁邊,倚著琴,注視著媽媽。媽媽瘦骨嶙峋而遍布皺紋的手指在琴鍵上來來回回的移動。她花白的頭發蓬松著,蒼白的臉上嵌著那麼大而黑的一對眼楮!一對美麗的眼楮!像那張照片里的女孩子——那張照片現在正和爸爸一齊埋葬在六張犁的墓穴里。年輕時的媽媽,一定是出奇的美!「往事難忘」!媽媽,她有多少難忘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