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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草 第4頁

作者︰瓊瑤

「你好像進步了很多!」

「我最近得到名師指導嘛!」得意之余,我差一點兒泄露天機,幸好大家都沒有注意。只有媽媽沉思的凝視了我好一會兒。唐國本一直在我們家玩到了五點鐘才告辭。這之後,他就成了我們家的常客,每隔一兩天,總要在我們家吃一頓飯。爸爸欣賞他,媽媽喜歡他。我呢,說不出所以然來,但,我堅定的不讓自己走進他細心布置的陷阱里去。因此,直到夏天來臨,我沒有跟他出游過一次,我利用各種藉口,推掉了他每一個約會。而另一方面,我和那個「陌生人」卻頻頻見面,現在,已不限制于植物園。碧潭、烏來、銀河洞,我們都同游過。這天,我們相約在碧潭游泳,太陽灼熱的照著,我穿著件大紅的游泳衣,戴著一頂大草帽。我們並坐在茶棚里喝汽水。最近,他顯得沉默而憔悴,似乎有著沉重的心事。我用吸管敲著他的手背說︰「你不快樂,為什麼?」

「我很快樂。」他笑著說,然後突然問︰「你那個糖果盆還常來嗎?」「是的,」我迅速的看了他一眼,他的臉上有著關切,除此以外,看不出別的東西。「他常來,而且越來越勤了。」

「你為什麼不喜歡他?」他追問。

「我很喜歡他呀!」我辯解的說。

他深深的凝視我,我站起來說︰

「劃船好嗎?」我們租了一條小船,他劃,我坐在船頭玩水。烈日把水都曬溫了。只一會兒,他的額上已布滿汗珠,他把船擱淺在沙灘上,我們相對靜靜的坐著。這是個十分炎熱的下午,風是靜止的,天上的浮雲好像都不移動。我覺得臉頰發燒,腦中膨脹。過了許久,他說︰

「再過不久,我要走了。」

「走?走到哪里去?」我問,詫異的看看他。

「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他說,避開我的眼光。

「什麼時候去?」我問,呼吸急促,我的手抓緊了船舷。

「還沒有一定,也許五、六個月以後,也可能幾星期以後。」他說,淡淡的,好像在講一件平淡無奇的事。我忽然對他萌出一股強烈的恨意,他說得那麼輕松,輕松得可惡!這個陌生人,是的,陌生人!我了解他多少?相交半年,連他的姓名都不知道!我恨恨的瞪著他,說︰

「反正你是要走的,你惹我干什麼?」

他像受到針刺一樣猛的跳了一下,立刻瞪住我的臉,嚴肅的望著我說︰「你在說什麼?」「我說,你為什麼要到我窗口去招惹我?為什麼要和我一次又一次的約會?你是什麼鬼存心?」

他的臉色變得蒼白了,好半天沒說話,然後嘆口氣,顯得十分懊喪。「是的,我錯了!」他無力的說︰「珮容,相信我,我是把你當女兒看的,你是——你——」他困難的咬咬嘴唇,又嘆了口氣︰「你長得太像我的女兒,我一直有個幻覺,以為我是帶著我的女兒散步,帶著我的女兒玩,我在給我的女兒講音樂家的故事,教她拉小提琴……我忘了你可能沒有把我當作父親看。是的,我——錯了,我不該招惹你!」

他的聲音蒼涼憂傷,我注視著他,他似乎在一剎那間變得蒼老了。我坐近他,激動的抓住他的手︰

「好吧,」我說,「你把我當女兒看好了,但是,不要走,行嗎?」他對我苦笑,用手撫弄我的頭發,就像爸爸常做的一樣,他輕聲說︰「不行,珮容,許多事我們是不能自己做主的。」

我默然不語,第一次領略了人生的哀愁。他拍拍我的手背,鼓勵的笑笑說︰「高興起來!珮容!」我勉強的笑了笑,他的笑容也和我同樣勉強。我覺得心中充滿了激情和哀傷,淚水悄悄的升進了我的眼眶里,在我眼眶中打轉。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努力抑制著,不讓淚水滾下來。他握住了我的手,低聲說︰

「別難過,在你這一生,這種分離總會有的。你有一個很幸福的家,有很光明的未來,你是個值得人羨慕的孩子,還有什麼事值得流淚呢?我是流浪慣了的,從不會在一個地方久住,你問過我為什麼和我的女兒分開,這也和我的流浪生活有關。那時候,我很年輕,而且很苦,我半工半讀的進了音樂學院,同時我和一個富家名媛戀愛了。她的父親反對我,甚至囚禁起她來,但,她私自來找我。為了她,我沒有畢業,我們逃到遠方,沒有一點積蓄,也沒有工作能力,我只得參加一個巡回樂隊,到各地表演,這是我流浪生活的開始。她也跟著我到處流浪,一年後,孩子落地了,嬌生慣養的她,實在吃不了這種苦,而我又無力改善這種生活,于是,爭吵發生了。我沒辦法請佣人幫忙帶孩子,她又要帶孩子,又要洗衣燒飯,而且三兩天就轉換環境,這些,把她折磨得瘦骨支離。她開始責備我沒有用,罵我連家都養不好,發誓不願再過流浪的日子,甚至于罵我不是個男子漢!我在她的責備下幾乎要發瘋,看到她吃苦受累我又難過得想自殺。在苦悶了的時候,我就喝酒求醉,結果,我們的生活越來越惡劣,我酗酒,她罵街,孩子哭叫不停,整日幾乎沒有片刻寧靜。一天,我醉了,她又叨叨不休的罵了起來,趁著三分酒意,我叫她滾,告訴她,如果不是因為她跑到我家里來找我,我就不會拿不到畢業文憑,更不會找不到一個正經的工作,也不必吃這許多苦。這些話傷了她的心,第二天,我表演了節目回來,發現她已經走了,把孩子也帶走了!從此,我失去了她和女兒,我在燈前發誓,跑遍天涯海角,我要把她們找回來,到現在,我已經找了十七年了。」他看著我,感傷的笑笑。「珮容,你是個快樂的孩子,你不會明白人生也有苦的。」

「我知道了,」我說,「你又要去找你的女兒了?」

他搖搖頭。「不,我已經放棄了,這次,我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定居。很久很久之後,她們或者也會到那個地方來找我的。」

他抬頭看著天邊,眼楮中閃著奇異的光。我被他的神情所震懾,也呆呆的望著他。好久之後,他突然說︰「走吧!懊回去了!」他拿起了槳,向回程劃去。

在公共汽車站,我向他說︰

「我喜歡你,真喜歡你,但願你永遠不走!」

車來了,我跳上了車,從窗口看著他,他佇立在那兒,臉色顯得出奇的感動,眼楮里有著淚光。

回到家里,給我開門的竟是唐國本,他用手撐在門上,攔住門不讓我進去,瞪著我的臉說︰

「哪里去了?我等了你一個下午!」

「讓開路!你管不著!」我沒好氣的說,但他仍然攔在門上,微笑的看著我,好像我是個供人觀賞的小動物似的。我跺了一下腳,對他狠命的推了一把,趁他身子一歪的時候,從他胳膊底下鑽進了房里。進房後一抬頭,才發現爸爸正站在我面前,他抬抬眉毛又皺皺眉毛,說︰

「怎麼了?永遠長不大!你今年十幾歲了?」

「十八歲!」我說,向自己的臥室沖去。

「又變成十八歲了!」爸爸在我身後嘀咕了一聲。

我從臥室門口回過頭來,對唐國本作了個鬼臉。

「再見,糖果盆!我累了,要睡一會兒!」我溜進房里,帶上了房門。夏天過去了,秋天來了,太陽收斂了它的威力,人們也披上了夾衫。我和「陌生人」更加熟稔,也更加親密了。山邊澤畔,我蹦跳的影子常伴著平靜的他。他和我談蕭邦和李斯特的故事,講星星的位置,講北國及各地的風俗,講他的流浪經歷。他不再說他要遠行的話,我們相處的每個時間都充滿了愉悅,我常戲呼他作「老爸爸」,因為他總以老爸爸自居,他也常玩笑的叫我作「女兒」,甚至「寶寶」,說我是他女兒的化身。我們真成了一對忘年之交,听他輕哼著世界名曲,才真是人生的至樂。他有一副磁性的歌喉,嗓音柔美,感情豐富,我實在奇怪他以前的愛人怎會舍得離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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