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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草 第5頁

作者︰瓊瑤

那天,我們在碧山岩玩,因為不是星期天,游人非常稀少。在那小小的瀑布旁邊,他唱起一支我從沒有听過的歌,歌詞不是中文,無法听懂,調子卻婉轉纏綿,回腸蕩氣。我問︰

「這是首什麼歌?」「一首意大利的情歌,」他說,眼楮閃亮,臉上有一種奇異的光輝。「許多年前,我常唱這一支歌,這是她最喜歡听的一首歌。她常靠在我的肩膀上,要我再唱一遍。有了孩子後,冬夜,我們守在爐邊,每當她不高興了,我就唱起這首歌,她會溜到我的膝前來,把頭放在我的膝上,我們的小女兒躺在搖籃里,瞪著大而黑的眼楮向我們凝視。」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人,到中年之後,竟會這樣渴望一個家!」

「歌詞的意思是什麼?」我問。

「我們曾試著把它譯成中文,」他說,憂郁的笑笑。「事實上,大部分是她譯的,我對詩歌的領略力沒有她高。讓我念給你听吧。」他柔聲的念出一首十分美的小詩︰

「春花初綻,看萬紫千紅怒放,

山前水畔,听小鳥枝頭歌唱,

江南春早,鶯飛柳長,

啊,莫負這,大好時光!

我心已許,兩情繾綣,

願今生相守,懇再世不離,

啊,任時光流逝,任物換星移,請信我莫疑!

啊,任雲飛雨斷,任海枯石爛,此情永不移!」

他念完了,又用中文輕輕將這首歌再唱了一遍,我闔目凝神,為之神往。等他唱完後,我熱切的說︰

「教我唱!好嗎?」他教了我,十分細心的教了我。然後,他說︰

「這是我教你的最後一樣東西了!」

「怎麼?」我詫異的問。

「要走了!以後,」他頓了一頓︰「不知道要什麼時候再見面了!」「啊!」我叫,抓住他的手。「不!你不要走!我們相處得不是很快樂嗎?難道你對于我沒有一點留戀!」

「我留戀,太留戀了。」他說,神色淒然。「但是,我必須走,這是——不得已的。」他拍拍我的手背,「我走了,你要安安定定的生活,你有一個很幸福的家!」

「告訴我,你到哪里去?離開台灣嗎?」

「是的,離開台灣。」他輕聲說。

「到哪里?告訴我,有一天我或者會去找你的!」

他笑笑,沒有說話。「你什麼時候走?」「快了,下星期,或者再下一個星期。」「我要去送你。」我說,想讓自己堅強起來,我向來自認為是個堅強的孩子的。但是,淚水升到我眼眶里來了,我抓牢他的手,哽塞的重復了一句︰「我要去送你。」

他突然攬住了我,把我的頭擁在他的胸前,他的嘴唇輕踫我的前額。他喃喃的說︰

「好孩子,別流淚!寶寶!」

听他叫「寶寶」,我哭了。始終,我弄不清楚自己對他的感情,對他有一份強烈的依戀和崇拜。听他用親密的聲音叫寶寶,使我腸為之折,我像孩子般攀住他,近乎撒賴似的說︰

「不要走!不要走!」「別哭,珮容,」他說,「我還會再見你一次,下星期天在植物園見!」「你一定要走嗎?你是個狠心腸的人!」我叫。

他嘆息了一聲。「下星期天,我等你!」

這一天,我失去了歡樂,我們變得非常沉默,當他照例在公共汽車站和我道別的時候,我覺得他似乎離我已經很遙遠了。他的眼楮迷離如夢,神色憔悴,臉頰分外消瘦。我們在車站握手道別。他依然目送我跨上公共汽車,我把臉貼在窗玻璃上望他,他孤獨的佇立著,夕陽把他瘦長的影子投在地下,顯得那樣寂寞淒涼。忽然,我覺得心中一陣痛楚,我有個預感︰我已經失去他了。

星期天,我迫不及待的等著星期天,等著那個見最後一次的日子。星期六晚上,唐國本又來了,他技巧的想約我出去跳舞,我拒絕了。于是,我們一家三口伴著他坐在客廳里,他的談鋒收斂了許多,我看得出來,他那漂亮的眼楮里有著憂愁。我,一直自認為還是孩子的我,難道已經使這個男孩子痛苦了?我覺得有點兒于心不忍,于是,我自動的為他拉了一兩段小提琴。然後,只為了一時的興致,我說︰

「我唱一個最近學會的歌給你們听吧!」

放下小提琴,我走到鋼琴前面坐下,打開琴蓋,開始以不十分純熟的手法彈起「陌生人」教我的那一首意大利情歌。一面彈,一面唱了起來︰

「春花初綻,看萬紫千紅怒放,

山前水畔,听小鳥枝頭歌唱,

江南春早,鶯飛柳長,啊,莫負這,大好時光!」

我從鋼琴上看過去,唐國本正欣賞的傾听著。我繼續唱了下去︰

「我心已許,兩情繾綣,

願今生相守,願再世不離,

啊,任時光流逝,任物換星移,請信我莫疑

啊,任雲飛雨斷,任海枯石爛,此情永不移!」

我唱完了,十分得意的站起身子,闔上鋼琴蓋,回過頭來說︰「怎麼樣?好不好听?」

可是,我的笑容頓時凝結了。我看到媽媽靠在沙發里,臉色慘白,眼楮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我,她拿著茶杯的手劇烈的顫抖著,茶都溢出了杯子。她的嘴唇毫無血色,面如死灰。我跑了過去,叫著說︰「媽媽,你怎麼了?」爸爸也跑過來,焦急的搖著媽媽的手問︰

「靜如,什麼事?」媽媽看了爸爸一眼,神智似乎回復了一些,她軟弱而無力的說︰「沒什麼,我突然有點頭暈。」

「我去請醫生!」唐國本熱心的說,向門外沖去。

「靜如,你去躺一躺吧!」爸爸說。

我和爸爸把媽媽扶進屋里,讓媽媽躺下。爸爸著急的跑出跑進,問媽媽要什麼東西。一會兒,醫生來了,診察結果,說是心髒衰弱,要靜養。醫生走了之後,唐國本也告辭了。媽媽對爸爸說︰「我想休息一下,你到外面坐坐吧,讓珮容在這兒陪我。」

爸爸溫存的在媽媽額上吻了一下,要我好好侍候媽媽,就帶上房門出去了。爸爸剛走,媽媽就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指是冰冷的。她緊張的注視著我,迫切的問︰

「珮容,剛才你唱的那一支歌,是從哪兒學來的?」

我望著她,她那大而黑的眼楮灼熱而緊張,一個思想迅速的在我心中成形,我覺得心髒沉進了地底下,手指變得和媽媽的同樣冰冷了。「媽媽,」我困難的說︰「你知道這首歌的,是嗎?」「你從哪里學來的?誰教你唱的?」媽媽仍然問。

「一個男人教我唱的,」我說,殘忍的盯著媽媽變得更加蒼白的臉。「一個小提琴手,一個流浪的藝人。他面貌清 憔悴,個子瘦削修長,有一對憂郁而深邃的眼楮。」媽媽的臉色已白得像一塊蠟,我繼續說︰「他年約四十三、四歲,他說他在找遠離他而去的妻子和女兒,已經找了十七年了!」

媽媽從床上坐了起來,緊緊拉著我,喘息的說︰

「他在哪里?帶我去!」

「我不知道他是誰,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說,掙月兌了媽媽的手。我所歸納到的事實使我震驚,我茫然的向門外跑去。但,媽媽死命的拉住了我的衣服,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說︰「告訴我一切,珮容,不要走!他把一切都告訴了你,是嗎?你知道你的身世了,是不?」

「不!」我站定身子,回過頭來看著母親,母親的臉在我的淚光中顯得模糊不清。「他從沒有告訴我,直到今天晚上,我才知道他是我父親!他從沒有對我說過,從沒有!」我用手蒙住臉,哭了起來︰「如果我知道就好了,他那麼孤獨寂寞,而又貧困!媽媽,你不該離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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