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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草 第3頁

作者︰瓊瑤

「你的女兒?」我詫異的問。

「嗯。」他點點頭,神色有點淒惶。「如果我和她不失散,她該也有你這麼大了!」「你——」我望著他,他那憂郁的眼楮使我心折。「你怎麼會和她失散的呢?」「這個——」他苦笑了一下。「這說來太復雜了,你不會懂的,別說了!」「你說吧,我會懂的!」我熱切的說。

「不,還是不談的好,簡單說起來,是她母親離開了我,把她也帶走了。」「她母親不要你了,是嗎?她母親很壞嗎?」

「不!不!她母親很好,你不會懂的,不要說了,許多事——」他困難的望著前面那棵印度松香,有點兒語無倫次。「我們不能解釋的,那時候,我太年輕,把她帶走是對的,她母親是好的,我的過失比她大。」他望望我,又苦笑了一下。「我告訴你這些,只是要你明白我對你並無惡意,不要再追問了,再問下去,你就是在割我的舊傷口了。」

我同情的看著他,一剎那間,覺得自己和他很親近了。我點點頭說︰「你很想你的女兒吧?」

「是的,很想,十分想。你不會了解這種渴想的。人,年紀越大,對于家的渴望就越深切。」

「你現在沒有家嗎?」他笑笑。「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他說,然後挺了挺身子。「來,我們談點別的吧,例如,談談你的音樂!」他打開我的提琴盒子,拿出了琴,微笑的望著我。「那天晚上,我听到你拉的琴,你的技術已經很純熟了,但是情感不夠,要做一個好的音樂家,一定要把你的情感和音樂揉在一起。」他站起身來,十分內行的把琴夾在下巴下,試了試音。然後緊了緊弓上的馬尾,又重新調了調琴弦。接著,就輕緩的奏出那首莎拉沙特的吉普賽流浪者之歌。我眩惑的望著他,琴聲像奇跡般從他的弓下瀉了出來,那熟悉的調子在他的演奏下變得那麼哀傷淒涼。他的臉色凝重,眼光迷蒙,我覺得自己像置身夢中,完全被他的臉色和琴聲所震懾住。一直等到他奏完,我仍然怔怔的望著他。他對我笑笑,在琴上撥了兩下,放下琴說︰「這和你拉的有沒有一些不同?」「你——」我迷惑的說︰「你是誰?」

「別管我是誰!來,讓我更正一下你的指法,拉拉看!」他把琴遞給我。「不,」我說︰「我不能拉,告訴我你是誰?你是個音樂家嗎?」「我不是!我永遠不會成為一個音樂家!」他說,把琴放在椅子上,「我曾經學過幾年音樂。你好好練習,你是有天才的。你現在缺乏的只是經驗。來,你不願意拉給我听听嗎?」

我不能抗拒他,他的話對我有著魔力。站起身來,我奏了幾個練習曲,他認真的听著,也認真的指正了我的幾個錯誤。我發現他所說的都比我的教授更內行,這使我對他更感到茫然和眩惑。春天的天短,只一會兒,太陽已經偏西了,椰子樹瘦長的影子在地下伸展著。他幫我收起琴,像個長輩般拍拍我的肩膀,說︰「不早了,快點回去吧,免得你媽媽爸爸著急。」

「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我說。

「我沒有名字。」他回避的說,調開話題問︰「你每天在燈底下寫些什麼?」「記日記!」「提起過我嗎?」「是的,我常寫‘那個陌生人又來了’!」

他笑笑,提起我的琴。

「走!我送你去搭公共汽車!」我們向植物園門口走,我覺得有滿月復的疑問,卻無法問出口。走了一段他說︰「你就叫我作‘陌生人’吧!我對你本就是個‘陌生人’,不是嗎?」

「以前是,現在不是了!」我說。

「現在也是。你了解了我多少?你知道我多少?可是,我知道你名叫沈珮容,是不是?」

「你怎麼知道的?」「這太簡單了,隨便問問人就知道了!」

我們走出了植物園,向三路公共汽車停車站走,他沉默了一段時間,然後嚴肅的說︰

「我有一個要求!」「什麼?」我問。「你決不能把我們認識的事告訴任何一個人,包括你的父母!行不行?」「為什麼?」「不為什麼,我不願意任何人知道我!你願不願意和我做個忘年之交,有時間的時候和我散散步,談談音樂?相信我,我沒有任何企圖,只想做你一個‘老’朋友!」他特別強調那個老字。「你並不老!」我說,熱切的望著他︰「我願意!很願意!你可以到我家來,我爸爸媽媽一定會歡迎你!」

「不!絕不!」他堅定的說︰「如果你把這事告訴了你的父母,那我們的交情就到此而止,以後你再也見不到我了。」

「好吧,我同意保密!」我說,猜測的看著他,「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個有名的音樂家,但是現在落泊了,所以你不願意別人知道你!」他笑了笑。「隨你怎麼猜吧!」他說。

鮑共汽車來了,我接過提琴盒子,上了車,他微笑的站在下面看我。我對他揮揮手說︰

「星期天上午九點鐘,還在植物園見!」

他點點頭。車子開走了,我才想起星期天還有個什麼糖果盆呢!但是,管他呢,我的心已經被這段奇遇所漲滿了,再也沒有空余的地方可以容納什麼糖果盆鹽罐子了!

星期天,我和他又在植物園踫頭了。他看來精神很好,我們談了許多話,我告訴了他很多我自己的故事,他耐心的傾听,鼓勵的微笑著,我說得多,但他說得很少。到中午,我們才勉強的分手,我說勉強,是因為我多麼希望繼續留在他身邊!他照舊送我到車站,當我上了車,他說︰

「再見,小朋友!」「我不是你的小朋友!」我從車窗里伸出頭去說︰「我已經十八歲,不,十九歲了!」

「我可以做你的父親,你還不是我的小朋友嗎?」他笑著說,親切而溫柔。車開了。我帶著迷茫而溫暖的心跨進家里。客廳中,媽媽爸爸正在款待一個青年,看到我進去,那青年從沙發里站了起來,我望著他,他有寬寬的肩膀和高高的個子,一對坦白而澄清的眼楮,薄薄的嘴唇,寬闊的上額和英挺的眉毛。怪不得爸爸媽媽會看上他呢,實在漂亮!但是,我不會愛上他的,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爸爸對我責備的看了一眼,大概是怪我一清早就跑了出去。一面對那個唐國本說︰

「這是我的女兒,沈珮容。來,珮容,見見這位……」

「我知道。」我搶著說,對那青年眨眨眼楮︰「你就是糖果盆吧?」「糖果盆?」他說,挑了挑眉毛︰「看樣子我這名字取得不大好!」他灑月兌的笑了起來,毫無拘束及難堪的樣子。糟糕,這正是我所欣賞的典型,爸爸的眼光真厲害!我必須築起堅固的防御工事,不讓這個男孩子攻進我的心中來,因為從他的眼楮中,我已經看出他對我的欣賞和好奇了。這是個危險人物!「我這個女兒是從小驕縱得不像樣子的!」媽媽說,對我皺皺眉,但嘴角卻帶著笑。

「你不知道,我們就這麼一個女孩子,」爸爸說︰「又頑皮成性,從小就是……」「哦,好了!」我叫,對唐國本說︰「趕快設法打斷他的話,要不然你就必須听上一大堆我小時候的故事,那些真沒意思!」唐國本又笑了,爸爸媽媽也笑了,我呢,也跟著笑了。我們吃了一頓愉快的午餐,午餐後,媽媽似乎特別高興,居然破例的彈了一段鋼琴。由于媽媽的演奏在先,我的小提琴也無法逃避,只得奏了一段小步舞曲。但听眾並不放松,我只好再奏,這次,我奏了流浪者之歌,這曲子使我想起那「陌生人」,我貫注了我的情感,專注了我的精神。一曲既終,唐國本瘋狂的鼓著掌,媽媽有點詫異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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