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剛才與彭鶴的一席長談中,楚楚已經知道了這次事件的來龍去脈;原來烏林、赤壁一役後,滿懷慈悲的華佗就率領一干弟子,到北方去為曹操的大軍治病。
「師父說,在我們醫者眼中,只有待醫之人,而沒有北人或南人,如果曹軍在戰敗以後,又把惡性風寒帶回北方,傳染給廣大的民眾,那可就大大不妙了。」「那師兄你怎麼又會到酒泉來?」
「我們看病總不能只看一個地方,更何況師父不也常說最好的醫療,便是預防,所以大伙兒便分散到全國各地,務求做到確定此次風寒沒有繼續擴散。」
「我卻什麼忙都沒有幫上,真是慚愧。」
「對了,師妹,你又為什麼會到這里來?和那個森迎柏還好像很——」
「這說來話長,你還是先告訴我迎柏的病情吧。」
謗據彭鶴的解釋,他是湊巧在路上踫到因趕一群突然飛至的禿鷹,導致手傷發作的森迎柏的,並在做應急處理的過程中,發現那根本不是新傷,而是舊疾,甚至還可以,或者應該說是沉痀。
「如果我判斷的沒有錯,他身帶這項手疾,至少已達二十年以上,而在受傷之初,似乎也做過處理,但後來在該休養的階段,他卻非但沒有做到,顯然還反其道而行的過度使用,你看他用的兵器,可是比刀劍難使的長槍,從他與趙子龍並稱劉軍中的‘擎天雙槍’看來,你就可知道他武技必然高超絕妙,坦白說,負傷猶能如此,委實令我在診斷之初瞠目結舌,不過到現在,也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如我剛才所說的,他這傷再不治,下一次再發作時,恐怕就非我能力所及了,事實上,今日我也只能做到為他暫時止痛而已。」
天啊!迎柏身帶如此宿疾,她竟然一無所知,楚楚在听了以後,豈止汗顏,根本就是心痛如絞、五內如焚。
所以此刻面對迎柏的挑釁,她才能識破其虛張聲勢後的恐懼與悲涼,于是她二話不說,立刻將尚存半壇有余的酒,全數舉高,自頭頂往下灌淋在自己的身上。
「楚楚!」這下迎柏終于因震驚而彈跳起來。「這是干什麼?為什麼?」
「你想用酒懲罰誰?懲罰讓你右手罹患殘疾的人嗎?那就別傷害你自己,干脆懲罰我好了。」
「關你什麼事啊!」迎柏氣急敗壞,想找條布巾,偏偏又遍尋不著。
而楚楚已經拉住了他說︰「怎麼不關我的事?我不但是最愛你的女人,還是個大夫,卻竟然不知道你身帶宿疾,我算什麼?算什麼呢?迎柏?」
「楚楚!」迎柏索性將她拉進懷中,緊抱不放,近乎悲嗚的叫道︰「不要這樣,你不要這樣,就這件事,你不要管我,任我自生自滅,行不行?好不好?」
「不好,不行,」楚楚抬起酒濕的臉,牢牢盯住他說︰「我們說過,從今而後,樣樣事情,都要同甘共苦的,不是嗎?那就從這件事開始,迎柏,我要知道,為什麼你不肯讓任何人知道你的右手有傷,為什麼?」
「子龍知道,有一次我們練槍,我的手突然痛起來,痛得連槍都捉不穩,所以他知道。」他有些答非所問。
「換句話說,也不是你主動告訴他的,所以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為什麼不讓人知道?為什麼不給人治療?最重要的一點是,」她直望入他的眼眸深處說︰「當年你為什麼沒有好好的療養?」
「因為我的手是被同父異母的三個弟弟弄傷的,他們要我覆述誣蔑母親的話,我不肯,他們就一人壓住我,一人按住我的手,另一人順手掄起木棍來沒頭沒腦的打我,並且不斷的說,只要我肯求饒,肯在口頭上輕侮母親,便會放開我。」
他的口氣平淡,但楚楚卻恍惚仍然可以聞到當年的血腥味一樣,心中開始泛酸。「你不肯。」
「當然,我寧可被打死,也不會開口說母親一個‘不’字,後來大哥趕到,他們一哄而散,但我的手卻已受到致命的傷害。」
「師兄說你曾求醫。」
「是,生父的確曾為我求醫,可是當他的妻子開始對我的必須休養冷嘲熱諷時,他對我也失去了耐性,甚至相信我是在蓄意偷懶,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不肯再就醫,也不肯再做任何休養了。」
「真是胡鬧,」楚楚忍不住數落道︰「你為什麼不向父親辯解?」「因為沒有用,因為他全听謝氏的,也因為不論大哥與我如何忍讓,只要稍有不如她意的地方,他就會把一切全歸咎于我的母親,怪我母親沒有把我們教好,所以到後來,我已經不在乎右手會怎麼樣了。」
「怎麼可以?身體發膚,也是受之父母的呀,你怎麼可以如此輕忽自己?」
現在她終于更進一步的了解到以往他眉宇問的沉郁,及不時會自身上散發出來一股類似自暴自棄的氣息的原因所在了。
「為什麼他們不找大哥下手,要找我?因為我的冷僻曾被他們誤當成怯懦,認定是可以被欺負的一個,他們哪里知道,我這一生,最痛恨的人格特質之一,便是怯懦。父親就是因為怯懦,才會舍棄母親,造成我們一家五口的支離破碎,我無法原諒那種怯懦的父親,而對于實際上遭到拋棄、受到排擠後,只知以淚洗面的母親,我有時也覺得很煩,所以便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告訴自己要堅強,有時候,手明明已痛得連槍都拿不穩,甚至舉不起來,可是我還是咬著牙,強擠出冷笑來執槍上陣。」
楚楚覺得自己好像已一步步接近問題癥結所在了,而分布在她臉上的濕濡,也早已分不清楚是酒或是淚。「我們都是凡人,熾濤,你也是,既然是人,就一定會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等情緒,怯懦何嘗不是其中一項?事實上,不懂得害怕,才是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之一。」
「但你怎能明白,每當我感到怯懦時,心中想到的是誰?是我——」他猛然打住,甚至別開臉去,不願面對首度袒露心聲的對象。
「是你的父親,」楚楚卻以最清晰的口齒,幫他接了下去。「是你以為自己痛恨,也一直告訴自己應該痛恨,恨他拋棄妻子,恨他為功名利祿,犧牲掉你們全家幸褔,恨他獨留掌上明珠,而割舍你們兄弟兩人,恨他令你母親心碎而死的父親。」
迎柏回過頭來,眼神凌厲,表情凶狠,若非楚楚定力過人,有那麼一剎那,或許會誤以為他想對自己如何。
不過該說的話仍然要說,楚楚正視他,不疾不徐、不卑不亢的再接下去說︰「迎柏,但你真的痛恨他嗎?恐怕事實正好相反吧。」
「你在暗示什麼?」
「我已是你的一部分,」她驀然扣緊他的襟領道︰「你的歡喜即為我的歡喜,你的悲哀即為我的悲哀,回答我,迎柏,回答我,你改名換姓、自殘身體、憤世嫉俗、壓抑感情,真的是因為你恨你的父親?真的嗎?」
迎柏面色如紙,想要掙月兌她轉身,但被甩開的楚楚即便已滑落在地,卻仍死命抱住他的腿,仰望他道︰「告訴我!」
「為何要苦苦相逼?」
「因為我愛你,迎柏,我愛你,用了全部生命來愛你,而你卻欠所有真心愛你的人一個完整的自己,如果你不肯正視過去,誠實的面對心中的傷痕,那它就永遠都沒有痊愈的機會,你忍心這樣對我?」
夜幕已降,室內漸漸漆黑,但他們仍然可以清楚看到彼此明亮、清澈,甚至于炙熱的眼神,燃燒著「愛」的火焰,是否能一並銷毀高築于迎柏心中多年的藩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