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浩在心中暗叫一聲苦,不論是昔年父親,或今日兄長,最怕的便是這種仗勢欺人的心態,跟隨曾國藩打敗太平天國出身的父親,一生更是服膺他「花未全開月未圓」的惜福之道,保泰之法,並要子子孫孫都謹記在心,長兄尚且一心維守了,自己哪里還有違反的道理?
「就我們四個人,何必要十桌的山珍海味?」幸好另一位老友已替他解了圍。「我看就到我們平時常去的‘暗影樓’或‘浮香閣’好了。」
必浩心情一松,竟沒有注意到那三人暗暗交換的奇詭眼神,只道︰「我主隨客便,就看三位兄台意欲何往了。」
他們三人一听,立即眉飛色舞的說︰「那好,就挑浮香閣好了,听說最近又添了幾項‘新味’,當真是菜色誘人。」
「關兄嘗多了北方的油膩,過兩日又要回到東瀛日本去繼續未完成的學業,日子恐怕難免清苦寂寞,的確需要以西湖畔的婉約慰之。」
「閑話少說,咱們這就啟程吧,免得‘萊色’保了,那就不好入口。」
必浩听他們一來一往,說的眉飛色舞,不禁更加如丈二金剛,模不著頭緒,但想到只要今晚宴過,自己就可以卸下一份人情,便苦笑著頷首,隨著他們三人登上馬車,往西湖畔奔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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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浩扶著微微發麻的頭坐起,一時之間,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身下軟墊舒適,鼻前有暗香浮動……
對了!這是浮香閣,起先他就覺得這餐館的名字取的奇怪,莫非是有什麼別致的菜式,才取名為浮香?等到下車一看,頓明其義後,想抽身便已經來不及了。
這浮香閣,原來是一間青樓?
四個大男人,竟召來八位姑娘做陪,其實關浩也並非什麼「酸懦」,人到二十來歲,加上家世背景雄厚,他又長得玉樹臨風,逢場作戲的場合,他並非沒有踫過,偶爾也率性通宵達旦的狂歡,不過他向來講究尋歡的心情與時機,這里的姑娘個個如軟玉溫香,身段玲田小巧,臉蛋姣好滑膩,只可惜關浩抹不去被設計而來的不悅,于是便少了縱懷的興趣,卻又不好就此拂袖而去,索性一杯接一杯的喝起悶酒來。
他的酒量本來不錯,今晚卻醉得人事不知,半真半假的由得那三位朋友扶他進房休息,大概是因為代兄祭祖,又面對亡父之墳,心緒難免起伏,今晨又因參加射柳大會,耗損了大量的體力,加上不耐這樣的酒宴,所以才會失控縱飲過量。
然則這是何處呢?理應不是他暫住的客棧湘房,亦不像是哪位朋友的居處,那麼——?
「公子醒了?」
自左前方傳來一個輕悄的聲音,使得關浩乍然停止了起身的動作,兀自坐在床沿問道︰「我身在何處?」
「在浮香閣的‘幽夢齋’中。」
「幽夢齋?」好一個雅致的名字。「那姑娘是……」
「我……,」她遲疑了片刻,才用更加低不可聞的聲音說︰「我叫雨荷。」
「雨荷,」關浩明知這絕非她的真名,仍贊道︰「西湖夏荷,田田離離,點點如畫,映著天光水色,便是一景。」
「只怕夏雨急速,荷葉柔弱,無力承載,荷姿再無法向世人展其青翠碧綠。」
「說的是你?」
她停頓了一下,忽然改變了話題,輕挪過來,遞上一杯熱茶說︰「公子宿醉,現在醒來,想必口干舌燥兼頭昏沉重,不先喝一杯熱茶,解解酒。」
必浩不表反對,接過熱茶時,輕觸到了她的指尖,怎麼如此冰冷呢?卻還來不及開口相詢,她已經縮了回去;等他喝盡香茗後,她已經又伸手遞上濕熱的毛巾,並想把杯子接回去。
「杯子待會兒再收無妨,」此情此景,關浩倒也起了旖旎之心,忍不住便想逗她道︰「你先幫我擦一下臉。」
黑暗之中,那女子仿佛退縮了幾步,但她馬上就走向前來,以柔軟的雙手執巾,輕輕幫他拭起臉來。
必浩感覺得到她的輕顫,也聞得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清香,心想。這青樓女子恁地撩人,或許早已「閱人」無數,偏仍裝得出這羞澀模樣,份外惹人疼惜,自己倒要看她能裝到幾時。
「點燈吧。」他低吟。
雨荷的聲音竟更加不穩起來。「雨荷……來此,本就為了伺候公子,萬般千樣,但隨公子,就只求公子憐我面薄,免去‘相見’之窘。」
「我就不信你接客至今,都不曾讓人一睹芳容,莫非這是你浮香閣待客之道?」
「公子——。」
必浩揣測此時必已過午夜三點,他其實無心要這女子「伺候」他,但她現今這一番話卻偏偏挑起了他的驚執,倒非要見她一面不可,因此便沉聲喝道︰「我叫你點燈!」
雨荷無奈,只得退至桌旁,拿起洋火,劃了幾下,但因雙手抖得厲害,都只徒見火花,就在關浩想起身幫忙時,她卻突然將洋火一扔,轉身朝他跪倒。
「雨荷!」
「公子,」她強忍住淚水哽咽道;「雨荷三天前才至浮香閣,昨夜……昨晚是‘開苞’夜,公子醉倒,雨荷在旁守了一夜,茶冷了重泡,毛巾冷了再換熱水,如此重復多次,一夜未曾合眼,我方才已經說過,萬般千樣,但隨公子,只求公子免了面見之禮。’說到後來。她已忍不住聲淚俱下。
她竟然還是個青倌人,關浩連忙起身搶了幾步,扶起她來問道︰「你才來三天?緣何賣身青樓?」
她任由關浩扶著,一時之間竟收不住淚水,皆因這三天來萬般愁緒,讓她如同石磨碾心般悲苦,既驚且怕,又差又辱,偏又無力也無法掙出這個泥淖。
「噓,」關浩擁她入懷,訝異于她的縴細。「沒事了,都怨我孟浪唐突,我不知道……唉!只怪我平日放蕩不羈慣了,昨夜又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設計來此,或許我是將這一切的不如意全怪到你的頭上,你願意原諒我嗎?」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她講這麼多,只是直覺她說的都是實話,因此急急就想安撫住她。
「公子,」她仰起頭來,飛快的捂住他的雙唇道︰「是我不好,既已賣身青樓,就該認命,怎可惹得客人不悅,」她的手滑到他的手上,並顫抖著將之拉向襟前。「公子……。」
有那麼一剎那,關浩確有心旌動搖之惑,她那股怯生生的氣息。迥然不似一般青樓女子的老練,但也因為如此,關浩的心思又隨即澄清,馬上輕扣住她的肩膀道。「來,你先坐下,我想跟你聊一聊。」
「公子?」雨荷的聲音中有著不敢置信的興奮,也有著一絲的惶恐。「我……做錯了什麼?」
「沒有,」關浩忙安慰她道︰「你什麼也沒做錯,我只是覺得你談吐不俗,想與你多聊聊,多听听你的聲音。」
雨荷稍稍矮身行過禮後說︰「不,公子你請坐,我站著就好,讓你見笑了。」他雙唇的濕潤仿佛仍留在她的指尖,令她有些恍惚。「我……還是把燈點著吧。」
「不,」關浩已坐下,反射性的便伸出手去按住她道︰「不必了,朋友只須見心,倒不一定非得見面。」
她聞言竟忘了抽回手,顫聲輕問︰「公子說……朋友?」
「是的,朋友,你是雨中之荷,就應明白何謂出淤泥而不染的道理,我極樂于交你這位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