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是相信雨荷委身青樓,有不得已的苦衷了?」
「你為何有此一問?」
「因為此地的姨娘一再三令五申,交代我們不準向客人傾訴身世,她說客人來此,都是為了尋找樂子,而非听我們彈唱衷曲而來的,就算我們說了,也無非就是那款苦調,客人是不會相信的。」
「我卻不介意一听。」關浩已恢復了他一貫的坦然何豪邁。「來,你先坐下。」
這次她也不再推辭。「是,公子。」便悄然落坐,苦笑著說︰「公于真的要听嗎?恐怕真如姨娘所說,雨荷的故事,並非什麼新調呢」。
「對當事人而言,都是刻骨銘心的遭遇,絕無新舊調之分,你但說無妨。」
她嘆了口氣,聲息雖輕,仍听得關浩心弦為之一震,然後緩緩起身,來到薄紗窗前,又兀自沉吟了半晌,才娓娓道來。
「我自幼失父喪母,由唯一的親人——外婆養大成人,半年前體弱的外婆又一病不起,不但花盡了家中所有的積蓄,還欠下了一筆為數不少的債務,七日前她終于撒手人寰,為了償清債款,也為了添一具薄弊安葬她老人家,身無長物兼無親無故的我,在幾度思量之後,只得擇此下策。」
她微低著頭,企圖平撫心中困擾的情緒,令一旁的關浩幾乎就要開口打消原意,叫她不必再往下說了,雖然她極力輕描淡寫,可是關浩仍然可以從中感受到一個孤女在滾滾紅塵中掙扎的痛苦。
「我何嘗不想拋下一切隨著外婆而去,」關浩還來不及說什麼,雨荷卻已經又接下去說道︰「但一死了之後呢?我個人如何並不足惜,但外婆一生操勞,我又怎能在她死後,忍心坐視她的遺體不知所終?我既不能死,就得想辦法活下去,不能終日痛哭,就得強顏歡笑,而人既進了青樓,就不但得笑,而且還要笑得好看,笑得嫵媚,笑得顛倒眾生,然而午夜之前被送來幽夢齋後,我便知道自己錯了,錯估了自己的能耐,我一直守在公子身旁,甚至幫公子月兌鞋寬衣,就是沒有勇氣點燈,與公子‘面對’,黑暗仿佛已成為我最後的屏障,僅存的尊嚴。」
必浩望著窗前的剪影,雖然看不清她的面龐,卻依稀可辨修長縴細的身段,紅顏薄命,佳人蒙塵,向來是最令人不舍的。
「這里的姨娘以多少銀兩買下你?」
「八十兩。」
「只八十兩?」關浩為之愕然。
「八十兩對于公子來說,也許不值一哂,卻是雨荷當前問題的所有答案,也是尋常百姓人家一年的用度了,況且姨娘並沒有虧待雨荷,契約上言明我只須在浮香閣待上一年,之後便可以恢復自由之身。」
一年?身在青樓,一日便足以使冰清玉潔的女子成為殘花敗柳,更何況是得待上一年?再說他們來此,哪一個不是出手闊綽,一擲千金的?八十兩銀子便禁錮人家姑娘一年,真可謂一本萬利的生意,看來是索性把旗下姑娘全當成搖錢樹了。
「雨荷,冒昧問你一句,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
才不過十七!必浩不禁慶幸自己方才沒有依著殘存的酒意魯莽行事,往青樓買醉,他一向喜找已深諳此道的女子,適情適意,毋需有任何負擔與牽掛,想到今日差點破例,便不由得他不驚出一身的冷汗來。
「公子,」雨荷的聲音把他喚回到現實中來。「寅時已過了大半,是否要雨荷,」在黑暗之中,她仿佛咬了咬牙,才狠下心道︰「伺候你……上床?」
「你說昨夜是你幫我寬的衣?」關浩反問她道。
雖然有不解,但雨荷仍柔聲應道︰「是的。」
必浩拉拉身上的罩衣笑道︰「那你就來伺候我將衣服穿上吧。」
她呆愣在原地,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你是說……?」
「昨晚我盡喝酒,現在不禁饑腸轆轆,想吃點東西,你過來幫我將衣服穿上,待會兒再陪我用早餐。」
雨荷眼眶一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不論接下來尚得忍受多少屈辱,今日總算得以暫時逃過「一劫」,連忙應聲是,過來服侍關浩穿衣。
她的動作溫柔,只手輕巧,穿袖、拂肩、拉襟、扣鈕、系帶,兩人身子相近,氣息互間,加上外頭已不再一片漆黑,若有似無的灰蒙蒙光線穿透進來,使關浩可以依稀捕捉到她長而鬈的睫毛,以及挺直的鼻梁,還有那股淡淡的幽香,讓他心中涌現一種前所未有的溫馨陶醉,甚至希望時間能放緩腳步,讓他多享受片刻的溫存。
「好了,公子,」雨荷因從未與男人如此接近過,不禁有些面紅心熱,連帶著呼吸也轉為細碎,她一邊輕拉他上衣的下擺,一邊問道︰「你想吃些什麼?我叫廚房給你——。」
必浩的雙手突然圈攏上來,將她柔軟的身子擁入懷中,下巴抵在她的發上,輕輕摩挲著,雨荷在微微掙扎一下後,便因感覺到他並無「惡意」,而溫馴的伏在他的胸膛上,感受著他沉穩的心跳,感受著他穿透衣服而傳來的熱力,或許因為彼此都知道今日一別,再無相見之時,因此便更加珍惜這難能可貴的一刻。
從他的華服、他的談吐,雨荷知道他必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弟,于是兩人這一番際會,便應是絕無僅有的機緣,雖然至今猶沒見著他的相貌,但雨荷肯定自己一定會牢牢記住他略帶沙啞的溫柔嗓音,另外她還想多知道一件他的事。
「公子,雨荷可以知道你的貴姓大名嗎?」
必浩俯下頭來,輕輕偎上她柔滑的面頰,這女子給他前所未見的感受,只可惜兩人終將緣盡于此。「青衫憔悴卿憐我,紅粉飄零我憶卿。」再緊緊一擁,他便松手背過身去,低聲說道︰「我叫關浩。」
雨荷借著最初的曉色,盯住他模糊的背影看了半晌,然後便毅然決然的推開房門,悄然離去。
第二章
清光緒二十五年立夏
杭州城郊
「湘青姊姊!湘青姊姊!」外頭傳來一陣清脆耳的女娃聲,還伴隨著細碎的腳步。
「我在里頭,是珍珠嗎?進來吧?」
名叫珍珠的女孩立刻熟練的往里間尋去,只見湘青正坐在繡架前對她淺淺的微笑著。
「湘青姊姊,咱們今兒個下午,是不是不上學堂?」年約八歲的珍珠問道。
湘青先收了針線,再抽出繡帕來幫珍珠擦了擦汗道︰「瞧你跑的一頭汗,如今天氣漸漸熱了,有什麼急事,值得你這麼慌張?還有,是誰說不用上學堂的啊?」
當年湘青與外婆先是回返她所居住的江蘇故里,一年後外婆便以想換個新環境為由,搬到杭州來,憑著一手刺繡的功夫,不但祖孫倆日常的溫飽絕沒問題,甚至能送湘青上學堂去。
老太太搬離舊居的最大原因,其實是為了不讓湘青承受街坊鄰居指指點點之苦,她當然也可以跟大伙兒解釋說湘青是女兒與在京城所嫁的丈夫生下的女兒,如今他們夫妻雙雙因急病餅世,小小湘青才不得不跟著自己回江南來。
然而年歲老大的她,對世事已看得透徹,認為自己實在毋需再為別人的想法、看法浪費任何時間,索性就搬個家,讓一切從頭來過,而且如今時勢不同了,女子固然也得習一技之長,能夠讀書認字就更好,于是在祖孫倆相依為命的十年當中,顧老太太便省吃儉用的籌出學費來,硬是讓湘青成為附近人家戲稱的「女秀才」。
這麼多年來,她們雖然不再動用當年那少年郎留下的銀兩,卻也始終湊不回兩百兩,饒是如此有心償還,最後的一場重病,仍是花盡了那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