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由沉痛徐緩,漸漸高亢起來,憤怒不平之氣,溢于言詞之間,竟分外懾人。
聚在一起的都是附近的人,大多得過他的恩惠,誰也不好反駁什麼。遙望宋嫂漸漸遠去的伶仃身影,一聲聲哀絕的「我錯了」傳入耳旁,再听蘇吟歌這一番話,多多少少也生起惻然羞慚之意,竟是誰也沒再出聲,就這樣漸漸散了去。
蘇吟歌冷眼望著宋三,一步步向他走近,「怎麼樣,你的傷,要不要我來看看?」
宋三自己知道,頭上的傷並不重,只是破皮流血罷了。這時見這素來好性子的蘇大夫冷笑著走近,心頭卻是一寒,哪敢讓他來看,慌得忙擺手,「沒事,沒事,不用麻煩你了。」一邊說一邊跌跌撞撞地拖著王寡婦退入門內,因走得急了,幾乎一跤跌倒。
看他慌亂之態,蘇吟歌也沒有什麼得意取勝之喜,反對著在自己面前砰然關上的大門,微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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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嫂,宋嫂!」顧青瑤小心翼翼地叫著,一路上,已不知說了多少真情真義卻又蒼白無力的寬慰話,卻實實在在一點兒作用也沒有。
宋嫂茫然地抬眼望著她,牢牢地抓住她的一只手,像是抓住唯一可救她升天的一根稻草,「我錯了,是不是?一定是我錯了,是不是?他只是有些不規矩而已,我不該把他打罵得那麼厲害,我不該當眾叫他下不了台,我不該一走了之,等著他來接,卻給了別的狐狸精乘虛而入的機會。都是我的錯,對嗎?當初,我要是可以溫柔一些,不要罵他,不要打他,天天和他在一起,就沒事了。他就知道我的好了,他就不會去看別的女人了。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對不對?」
她已經不會哭,不會叫,反反復復只知道說這幾句話︰「可是,我現在已經知錯了,我真的知錯了,我什麼都能改。二十年夫妻,他怎麼就不恕我這一回?他真的要休我?他真的要休我?」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尖利,「我做了他二十年的妻子,現在他說要休我,我怎麼活下去,被休的女人怎麼活得下去?」
「宋嫂,不要這樣,女人沒有男人也能活得好好的。」顧青瑤急急地說,「你看我,不也是被休之婦,如今不也活得好好的?人前行走,一樣挺胸抬頭,便是那閑言閑語,如今都少了。」
「我和你怎麼比。你是讀過書有學問的人,我卻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婦人,我……」宋嫂慘然地說。
「有什麼關系,宋嫂,我可以教你讀書識字,你以後知道得多了,懂得多了,就會覺得這世上有許多有意思的事。就算與丈夫分離,也並不是不能忍受,也並不是天塌地陷的事。」
宋嫂目光依舊遙無焦點,虛弱地問︰「會嗎?」
「會!」顧青瑤握緊她的手,努力想要給她再次站起來的力量,堅定地說,「一定會!」
第七章
「蘇先生,請你們一定要幫幫忙。」
天剛蒙蒙亮,醫館的大門就被一陣急促的拍打聲敲開了。林艷如衣衫發髻都不曾梳理整齊,滿頭都是汗水,沖進來拖了蘇吟歌就要走。
因為拍門聲太響,連睡在里間的顧青瑤都听到了聲息。披衣出來,又看到這衣衫不整的青樓女子和蘇吟歌拖拖拉拉的樣子,她略一怔,但這次卻未多想,開口就問︰「出了什麼事?」
林艷如見了顧青瑤更是高興,上前把她的手也一把牽住,「顧姑娘,也請你幫幫忙吧。我剛听到消息,我的一個好姐妹昨天被官府抓去,當堂用刑,打成了重傷。監獄里一向是不理囚犯死活的,別的大夫也不肯到監獄里給人看病。只有蘇先生,以前常無償為犯人診病。只是我這姐妹是女子,受了杖刑,如果顧姑娘肯出手相救,就更加方便得多了。」
彼青瑤想到還躺在床上沒起來的宋嫂,略一遲疑,「這……」
「顧姑娘!」林艷如情急之下,一屈膝,跪下就給她磕頭。
彼青瑤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扶起她,「快別這樣,不管她在哪里,只要她是人,我怎麼會不救。」情急之下,月兌口說出這些話,又驚覺這分明是蘇吟歌的話,不由得側首向蘇吟歌看去。
蘇吟歌听顧青瑤方才一語,也是神色微動,凝眸望去,目光里有一種暖暖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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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獄,是世間最陰冷可怕的所在之一。
永遠陰暗不見陽光,空氣中怪異的腐臭氣息,讓人不敢相信這是人可以生活的地方。而不絕于耳的申吟哀叫、慘呼狂喊,更讓人疑是幽冥鬼城。
活生生的人,在這個地方,也會變成鬼一般。
至少顧青瑤眼前這個據說也十分美麗的女子,此刻全身都是干枯的血漬,披頭散發,臉色蒼白得似一個鬼。
人心似鐵,王法如爐。一個嬌弱女子,幾十杖挨下來,皮開肉綻,筋折骨裂。到如今,竟是連申吟都因為無力而顯得異常低弱。
彼青瑤雖也看過不少傷情病勢,但見這般淒慘的樣子,也不由得為之惻然,急忙為她處理傷口。可憐此時,血已干透,把皮肉和衣裙都纏在一處,月兌都月兌不下來。幸好蘇吟歌常有為監獄犯人治病的經驗,早帶了小刀與剪子,就這麼把衣裙剪掉割破,露出傷處。
棒杖之傷雖重,但治療的方法並不復雜。以顧青瑤目前的能力,處理起來,並無問題。蘇吟歌只是在旁確定了一下傷情,知道顧青瑤可以應付,就立刻避了開去,以免再看女子身體之私。
彼青瑤第一次獨立為重傷者治療,竟是身在這陰暗恐怖的牢房之內,听得一陣陣哭叫哀聲,只得竭盡全力集中精神放在傷處上。
她是努力鎮定,而林艷如卻從第一眼看到這女子的重傷慘狀後,便已淚如雨下,「縴兒,我勸過你多少回,不要太為男人著想,總該替自己打算打算,你總是不听。到如今他把你害成這樣,也不見得有半點兒慚愧。」心中憤怒,痛哭難止,卻又怕驚了顧青瑤救人,不敢放聲,只得咬著牙恨恨地罵,不斷地拭淚。
縴兒傷得氣息微弱,掙扎著說︰「原是我偷竊客人珠寶的事發了,你怎麼要去怪他?」
林艷如一面落淚,一面冷笑,「你藏東西的地方,只告訴過我和他。我既沒舉報你,難道竟是你自己告訴官府,往哪里去起髒的嗎?他如今高中了,要外放當官了,要講國法天理了,你配不起他了。當年,要不是你靠著偷來的東西典當換銀子,他早餓死冷死了,哪里能等到今天來大義滅親。他吃著賊髒,用著賊髒,靠著賊髒登了天,而今就來舉報你這個賊了。你怎麼還這麼傻,到如今還在護著他。你也是青樓里十幾年活過來的女人,怎麼就沒看透,這世上,並沒有一個好男人,卻還要跳這個火坑。」
彼青瑤為縴兒上藥的手猛一顫,心也在同時劇顫。原來,又是痴心女子負心漢,到頭來傷的又是女人的心、女人的身。
縴兒慘白著臉,卻微微一笑,「他真傻,為什麼就急著干這種事呢?我听說他高中了,心里就高興,這輩子也就夠了。雖說以前他答應中了就迎娶我,但我原本就沒想著要去尋他嫁他。他是要當官的人,若是娶了一個青樓女子為妻,他的前途和臉面也就都完了。我既真心為他打算,怎麼會不明白這些。只要他好,我就好了。我不惱他不想娶我,我不怨他告發我,我只恨……」她開始語氣還很平靜,說到後來,漸漸淒惻,一張口,竟生生地吐出一口血來。她卻恍若不覺,仍淡笑著說︰「我只恨我這顆心他從來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