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剛散步回來的顧青瑤顯然也不願在這樣緊迫的環境中多站一刻,只對蘇吟歌說了一聲︰「我累了,想休息一會兒。」就自顧自走過店堂,穿過院落,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她反手把房門重重地關上,一直緊繃的身體才失去了所有的支撐,全靠一股意志硬撐住的身子開始猛烈地顫抖。
冷言冷語前的泰然自若,異樣眼光前的昂首闊步,幾乎已用盡了她所有的力量,耗盡了全部的精神。人前強撐的堅強,在無人處立刻崩毀碎裂。閉上眼,耳旁似仍有冰冷的言語剜心刺腑,身邊似仍有不屑的眼光,無情地將她打入地獄。
她艱難地低下頭,看著自己顫抖的雙手而欲哭無淚。
自己已不是顧家珍愛的女兒,已不是宋家高貴的媳婦。既不是姑娘,也不是夫人。即使這街市之上,再平凡不過的婦人,也有個足以叫得出來的身份。而她,卻已什麼都不是。
不是顧姑娘,不是宋夫人,便是連宋嫂,趙嬸,王婆,這樣的名分,都已要不起了。
被休的女人,原來,竟真的已經不是人了。
慘然地扯動唇角,沒有哭,反倒低聲地笑了起來。笑聲由低沉漸轉高昂,在這小小的房間里听來,卻比哭更加慘烈,更加悲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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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吟歌的醫館雖小,生意卻好。顧青瑤回來時,他也只來得及望一眼,點點頭。雖然發覺顧青瑤神色有些異樣,卻根本沒空詢問,轉臉又要應付病人的問話,只得任由她回房去了。反倒是宋嫂走到面前來,靠在身邊,遲疑再三,欲言又止。
蘇吟歌知道她有話想說,卻仍是先把自己手上這位病人的方子開完,把用藥時的注意事項一一說明,等病人拿著方子離去,才問︰「怎麼了?」
宋嫂壓低聲音說︰「蘇先生,以後你可別再讓顧姑娘上街了。你不知道這外頭人的傳言多難听,那些眼神和話語,簡直和刀子一模一樣。」
蘇吟歌眉頭微揚,怒意一閃而過,「怎麼會這樣?那顧姑娘怎樣了?」
「她硬是拉著我走完了三條街,誰敢說話,她就望向誰;誰要冷眼來看,她就用更冷的眼神瞪過去……」
蘇吟歌神色略動,沉沉地道︰「是嗎?」
「可是,那都是假的,都是硬撐的。當時我拖著她的手,冷得簡直就像個死人的手一樣,還不如痛哭一場來得痛快。」
蘇吟歌神色微改,卻什麼也沒說。
宋嫂不耐煩地又叫了一聲︰「蘇先生!」
蘇吟歌聲音沉沉地說︰「我不能攔她,還要勸她多走走才好。她既然敢說出來,就應該已預料到未來的日子不會好過。這種事不能躲,也不能靠別人來保護,必須自己面對。她既然有這樣的勇氣,我相信她也一定可以應付得很好。」
「蘇先生,你是男人,你怎麼明白一個被休的女人是多麼的可憐、可悲,簡直連人都做不成了。被天下人的眼光一掃,冷言一說,那種折磨會要了人的命。」
蘇吟歌微微一笑,笑容沉靜,「宋嫂,我相信顧姑娘她有足夠的堅強來戰勝這一切。」
宋嫂嘆口氣,知道無法說服他,只得道︰「你不管我來管,這時候她肯定很傷心,我去勸勸她。」
「宋嫂!」蘇吟歌叫了一聲,平淡而隨意地說,「先別去了,麻煩你去買幾個菜吧,我這里病人多,平日里,可以兩塊燒餅就解決。不過今天家里有病人,總得讓她吃頓正經午飯。」
宋嫂略一愣,「可是……」
蘇吟歌已經抬手叫下一個病人近前了,口里仍淡淡地說︰「快去吧!」
宋嫂嘆口氣,搖搖頭,出去了。
蘇吟歌按住病人伸過來的手,也不知亂的是脈象還是自己的心,一時只覺得紛紛茫茫。平日里在病家身上的敏銳不知飛到哪里去了,竟無法立時判斷基本病情。臉上卻還只是帶著笑,柔聲詢問︰「楚老伯,你哪里不舒服?」眼楮卻已不自覺地望向通往院子的小門。
那個剛強自尊的女子,縱是心碎神傷,也只想一個人躲在房中療傷,而不願示弱人前吧?可是那極力掩飾的傷到底有多深?獨自一人時可曾悲泣?可曾希望在身旁有一個肩膀可依靠?有一雙耳朵可供傾訴?
嘆息聲悄悄響在心頭,蘇吟歌忙盡力拂去不知不覺涌起的悵然傷懷,微笑著問︰「楚老伯,我剛才沒听清,可以把病情再講一遍嗎?」
「蘇先生,你怎麼了,我都說了足足三遍了,你到底听進去幾個字啊?」
第四章
彼青瑤很慶幸,宋嫂和蘇吟歌一直沒有在外頭敲門,給了她足足一個半時辰來平復心情,不致于讓她滿臉淚痕,慘呼哀叫,丑態百出的樣子給人瞧見。
時間,雖然永遠不可能再平復心頭的傷痛,但至少讓她可以隱藏這一切悲苦的情緒。在人前出現時,也不致倉惶失態。而她現在有的,也不過是這些微的自尊。
所以,在中午宋嫂高聲叫她出來吃飯時,她已經重新梳理打扮整齊,用端莊文雅,完全看不出內心波動的神態,去面對別人了。
就普通百姓而言,菜式已十分豐富,有魚有肉,又有幾樣清淡的菜肴。當然,如果和顧青瑤以往的飲食相比,自是大大的不如。但以顧青瑤現在的心情,就是把皇宮里的御宴搬來,也不會有什麼食欲。
只是在宋嫂那滿是憐惜關懷的眼光下,又不願露出受傷之態,只得強打精神,勉強夾幾筷子菜放進嘴里。只是味同嚼蠟,全不知自己吃的是些什麼。
宋嫂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歉意和關懷,只是一個勁地勸顧青瑤多吃,不停地給她夾菜。顧青瑤眼看著自己碗里的菜越疊越高,吃又吃不下,推又推不了,縱是面對冷眼暗諷也面不改色的她,終是無可奈何,露出了苦笑。
蘇吟歌因忙著治病,一時月兌不開身,過了一陣子,才能抽空到廚房的飯桌前坐下。瞧見顧青瑤碗里已堆起了一座小山,不由得愕然望向顧青瑤,看得顧青瑤臉上一陣飛紅,一時間只顧得羞慚氣惱,倒忘了傷心苦痛。
蘇吟歌點點頭,一本正經地說︰「這就好,這就好,食欲這麼好,病也應該好得差不多了。」
彼青瑤一陣氣惱,要想分辨,卻又不好為這事,特意地分說一番。若是不辯,這食量如豬的冤屈,無論是哪一個女人也不會甘心吞下來的。一時間面紅耳赤,又羞又窘,卻又發不出半個字。
蘇吟歌看到她的窘態心中好笑,也不說任何安慰和勸解的話,抓起碗筷,一陣子猛扒,動作快得如風一般,倒看得顧青瑤目瞪日呆。
出身大家的她,往來結交都是有身份之人,何曾見過如此粗野的用餐方式。
初見這男人時,還覺得他是斯文知禮的人,怎麼吃個飯就原形畢露成這個樣子。
宋嫂卻是見怪不怪,笑著勸道︰「我說蘇先生,你別每次都趕得連氣都不肯多喘一口似的。外頭病人多等一會兒,又怎麼著?」
蘇吟歌塞了滿嘴的飯,兩邊腮幫子鼓起,模模糊糊地說︰「有的病,多耽誤一會兒,病痛就多折磨人一分,能早點兒幫他們解除痛苦也是好的。」
宋嫂知道勸不動他,只好笑著說︰「是是是,所以你從早到晚,忙得停不了手,吃飯喝水都緊趕慢趕。要遇著什麼火災,塌房,疫病,更是幾天幾夜不睡覺地在傷者中轉來轉去。你還真以為自己是鐵人啊?早晚你這醫人的大夫要先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