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清雅卻怔了一怔,忽然停止了推搡,靜靜地看著酒自福康安英俊而有些淒涼的臉上滑下來,總覺得那其中,應當還混著不肯在人前落下的淚水。
怔愕只是短短的一瞬,心中暗罵一聲,久經風塵的自己,看多了險惡無情,哪來的柔軟心腸,為一個區區因情苦痛的男子生起憐意來。輕輕地搖搖頭,似要甩開這莫名的煩惱,又有些怒意地看了福康安一眼,正要開口,忽听外頭連聲地叫︰「姑娘,姑娘,你不能進去!」
「快攔住她。」
「我是翰林院大學士崔名亭之女,官宦千金,你們誰敢攔我!沾了我半根指頭,保證要你們坐穿牢底。」
這樣的威脅明顯生效,外頭推擋吵鬧的聲音漸止,只剩下急促的腳步聲漸近,還有幾個丫頭驚慌的叫聲。
外面聲音乍一傳來,福康安已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整張桌子都給他震翻了,臉上神色驚惶至極。
清雅低笑了一聲,「好大膽的官家千金,竟敢闖到我這下等的地方來。」原本是想調笑幾句,卻見福康安怔怔地站在原地,臉上神色又悲又苦,無限淒惶,終是有些不忍,知道再強要他面對崔詠荷,只怕他要當場崩潰,所以一伸手,及時打開旁邊的一扇側門,「快躲起來吧,我知道怎麼應付崔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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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詠荷一路沖進了紅塵居,妓院當然少不了打手下人,但她官家小姐的身份一亮出來,確也能起到唬人作用,倒真嚇得旁人不敢對她用強,盡避如此,滿樓的男男女女無不對他側目而視。紅塵居是京城第一大妓院,來來往往的多是高官顯貴,其中更有不少人曾在崔名亭壽宴之時見過她,自然更是驚奇,一時議論紛紛。
埃康安迷戀名妓清雅。
崔詠荷闖入紅塵居。
明白前因後果的人,立刻把事情聯系到了一起,這樣傷風敗俗、有損禮法的事,當然不會有人錯過,轉眼間,至少有七八個報訊的下人紛紛跑出了紅塵居。
可是崔詠荷即不理會,也不在意。
她只是一邊闖一邊大聲問︰「清雅的房間在哪里?」
紅塵居的人不會回話,可是客人中卻早有好事者指出清雅房間的位置。
崔詠荷拼命擺月兌下人們的糾纏,沖了過去,才抬手要敲門,門已然打開了。
清雅紅衣明艷,如萬丈紅塵,令人流連不去,笑盈盈地道︰「崔小姐,今日貴足踏賤地啊。」
崔詠荷鎮定得出奇,一點要拼命要吵鬧要教訓狐狸精的表示也沒有,對著清雅只略一點頭,跨前一步,進了房間,目光一掃,「福康安呢?」
「福三爺啊,剛才還和我講恩愛纏綿,听到有不速之客來了,他不與女子糾纏,所以就先走了。」清雅輕輕地關了上了門,略帶幽怨地看向崔詠荷。
「那麼,我就直接對你說吧。」崔詠荷面對清雅,清晰地說,「我不管你們談的是什麼交易,不必再演這場戲了,告訴福康安,他這般輕視我,侮辱我,我不會饒了他,這筆賬,總有一天要與他算清楚。」
僅僅一牆之隔,福康安不知是因為喝了太多的酒,還是因為听到這句話,而有些站立不住,干脆也不勉強站立,任憑自己的身體滑落在牆角,伸手緊緊揪住左胸下方,閉上眼,努力忍受心上的又一陣抽痛,「詠荷,如果恨我可以讓你不再痛苦,那麼,就永遠恨下去吧。」
清雅眼波多情,眉眼兒都帶著說不出的動人風情,「崔小姐罵得好,天下的臭男人,沒有一個不該恨的,不過清雅卻是市笑的可憐女子,小姐不會為難清雅吧?」
崔詠荷低頭看看翻倒的桌子,流了滿地的美酒,目光若有心若無意地掃過牆側的小門,淡淡地答︰「若不是清雅姑娘,我怎麼會知道福康安這個混蛋如此喜歡我,我又如何會恨你呢?」
清雅一怔,「崔小姐!」
「如果不是深深地喜歡我,怎麼會為了想要救我,費這麼多的苦心?怎麼會甘願冒了薄情負心的名,主動退婚?怎麼會寧願頂了敗德無行的罪,整日混跡青樓?」崔詠荷看定清雅,眸中光芒閃動,耀眼逼人,竟令清雅不敢直視。
清雅略一呆,忙笑著說︰「清雅與福三爺,情投意合,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我看是崔小姐想得太多了。」
崔詠荷微微一笑,笑容里滿是自信,「我從來都不知道福康安是不是喜歡我,惟一的一次,他說喜歡,我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以前,總是喜歡逗我生氣,而後來,縱然對我好,我也懷疑那不過是感激我的情義。直到那天晚上,他和你同轎,見了我卻連轎也不下,冷言冷語,今天又急急忙忙上我家退親,我才敢肯定,他是真的喜愛于我,所以才會寧死也不願我身陷危險,所以才甘心忍受一切冤屈。」
清雅驚奇得聲音都不能再保持穩定,「你,你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他變得太快做得太絕了。」崔詠荷抬眸一笑,臉上忽燦然生輝,整個人煥發出一種極耀眼的光芒。竟令以美色自負的清雅,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縱然他從來不曾喜歡我,但他仍然是一位正人君子,他不會看我在夜色里一個人發抖,還對我說出這樣冷酷無情的話,他更不會那樣著急地上門退婚,一句表達歉意的話都不說。他不是那種人,可是偏偏做了這種事,那惟一的原因,就是,他在演戲。」
棒牆而坐的福康安,早已被鄰室傳來的一番話驚得全身劇震,天旋地轉,心動神迷,心痛神痴,心潮激蕩至極。
詠荷詠荷,你竟明白?你竟會看出來?
你知我,竟已如此之深,你信我,竟已如此之深。
人生得知己如你,夫復何求,只是……
你即已看透一切,必要再陷人這番無情風雨中了。卻叫我,又有何策可以助你月兌身?
又是狂喜,又是焦慮,又是歡欣,又是悲愁,千百種情緒在心頭激蕩,一顆心,亦是忽喜忽悲,難以平復。
詠荷,詠荷……
崔詠荷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他在心中無數聲的狂烈呼喚,徐徐轉眸,看向牆側的小門,眸子里,是如海一般深刻無比的感情,「這個混蛋,自以為是為我好,自以為替我著想,可是卻從來不管我是不是願意,是不是開心。他做出一副絕情的樣子來傷我的心,然後自己一個人去面對一切,他當我是什麼東西?不能共患難,只可同富貴的人嗎?自以為是大英雄,以為全天下的人都只有等他來犧牲,等他來救嗎?這根本就是在侮辱我……」一邊說一邊忍不住讓欣喜的淚水滑落下來,倏得轉過身來,沖著清雅笑了一笑,「你替我轉告他,這筆賬,我一定會找他算明白的。」
這一番含淚帶笑,竟美得如真似幻,看得清雅也不由得發出一聲驚艷的嘆息。略有些神思恍惚,待回復清醒,崔詠荷已開了房門,就似她的倏然而來,又倏然而去。
清雅呆立了一陣,臉上才慢慢流露出欽佩之色,上前把一側的小門打開,輕輕一聲嘆息︰「你還不去追她。」
埃康安依然席地而坐,抬頭凝視清雅。任何人都可以自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他心中劇烈的震蕩和激動。
「快去吧,她不只深愛你,更加知你信你。這樣的女子,你再也找不到了,錯失了她,你用一生都不夠你用來後悔的。」清雅的聲音異常溫婉,絲毫沒有風塵女子的輕佻,「原本,我想,無論傅家如何沒落,至少我可以得個歸宿,縱然你心不在我身上,但我以一青樓女子的身份,成為當朝二等伯的明媒正娶的妻子,總算不是賠本的買賣,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