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清雅竟能以風塵之身,讓福康安下決心娶為正妻,他愛她之深可見于此。
詠荷詠荷,你又在鬧什麼意氣?縱打扮得如同天仙,又何嘗不是可笑之事?
笑聲低沉而不絕,輕笑之間,眼眸已然濕潤。
☆☆☆
「我的女兒到底有什麼不好,你竟拿她與一個青樓妓女相比?」
「退約悔婚,就算是平民百姓也不會做這樣的事,你堂堂二等伯,怎麼可以這樣不守信義?!」
崔名亭的喝罵,崔夫人的責難,聲音都非常之響,異常理直氣壯,就似他們從來沒有想過要退婚的意思,就像他們是最大最無辜的受害者。
埃康安略一皺眉,「無論如何,退婚之事,不會更改,請二位將我額娘當年的定親之物交還于我。」
「福三爺。」
聲音乍一人耳,福康安的身體已然完全崩緊,用盡全身的力量,才能緩緩轉過頭,動作之吃力,讓他誤以為听到自己的脖子處傳來骨骼交磨的可怕聲音。
原以為心已經被自己親手摧毀,沒有心的人再也感覺不到傷痛,感覺不到淒苦,可是在看到崔詠荷的那一瞬,還是情不自禁地全身震了一震。
從來不曾見過崔詠荷這般華麗的打扮,從來不曾見過崔詠荷這樣的美麗,更是從來不曾見過崔詠荷——這般可怕的神情。
那樣一種極致的美,卻偏偏令人覺得她是一只淒厲的鬼,一具絕艷的尸,沒有半點人的氣息,美到了極處,已不屬于人間,而是幽冥鬼界。
「福三爺!」第二次呼喚時,崔詠荷已經走近了福康安。
熟悉的聲音,陌生的呼喚,令福康安一瞬間以為這只是一場夢,夢醒了,一切都可以恢復原狀。
這個任性大膽的女人,怎麼會叫他福三爺呢?她總是那樣氣呼呼地,眼里閃著火焰,臉上帶著嬌紅,一聲又一聲地罵著︰「福康安!」
崔詠荷一直走到福康安面前,望著他,抬起手——即使是自己,也有些吃驚,在他面前,還能有力量走動,還能有力量說話︰「還你!」
埃康安木然低頭,看著崔詠荷的手。崔詠荷手上有一顆晶瑩圓潤光澤耀目的明珠,只是福康安根本無法認出那是什麼,他能看到的,只是崔詠荷的手。
她抬手的時候,杏黃色的袖子滑落,露出凝脂白玉的腕,配著縴縴柔柔的指,只是這樣美麗的姿態,卻也是沒有半點生氣的,即使是只看一眼,也會讓人覺得這樣的一只手,此時此刻必定奇寒如冰。
「這顆東珠,是傅夫人當日下訂之物,我還記得傅夫人曾說過明珠定親的典故,只可惜傅夫人並不知道,這個典故的結局——‘還君明珠雙淚垂’。今日,也該到還君明珠的日子了。」崔詠荷並沒有垂淚,甚至連話語都不見有悲傷之意。只是語氣里全不覺悲喜起伏,直似帶著漠然的面具,在冷冷地背誦一段與己無關的話。
埃康安艱難地抬手,接過了崔詠荷手上的東珠,這才抬頭對崔名亭夫婦說︰「告辭。」沒有行禮,沒有耽誤,甚至沒有再看崔詠荷一眼,就已轉身飛快地離去,步伐之大,速度之快,簡直像是在逃避世間最可怕的災難一般。
崔詠荷臉上全無表情,也同樣不再看福康安離去的身影,漠然轉頭回房。
崔名亭夫婦滿腔關懷,看到女兒這等冷淡,一時也說不出勸慰的話來,只能對視一眼,輕輕一嘆。
無論如何,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希望這一番官場風雨,不至于把及時退出的崔家,也一並摧毀。
☆☆☆
埃康安一走出崔府的大門,忽得全身劇震,這位屢次縱橫沙場的一代名將,竟似連站都站不穩一般,身子猛然搖晃不得不用手支住牆,才能勉強站立。
心痛得似要撕裂開來,呼吸也變成了世間最艱難的事,逼得他再無力做任何動作,只得全身劇烈地顫抖著,努力壓抑這可怕至極的痛楚。
「三爺,三爺,你怎麼了?你怎麼了?」熟悉的呼喚聲響在耳邊,卻又似自另一個世界傳來,叫人根本不想理會,不願理會。
「三爺,你的手,你的手……」王吉保這勇猛無懼的漢子,此刻驚惶無助得猶如一個可憐的嬰兒。
埃康安緩慢地低頭,有些漠然地看向自己的手。
那紅色的東西是什麼,鮮艷怵目,可為什麼,眼前晃著的,卻只有崔詠荷那不見悲喜、木然得讓人不敢直視的臉。
王吉保在沙場上不知斬過多少敵人,看過多少尸體,可是現在,臉色卻蒼白到了極點,是什麼樣的痛苦,可以讓人用自己的指甲掐爛了自己的掌心,而全然無知無覺呢?三爺,你何苦,你何苦?
「沒有事,我們走吧。」福康安握緊了手中圓潤的東珠,任鮮血把它染紅。
「可是,三爺的傷……」
「沒關系,讓它流吧!」福康安竟然笑了一笑,笑容里也同樣沒有悲傷,只有深入骨髓的絕望,「也許,等這血流盡了,心也就不痛了。」
京城之中,人人奔忙,還有三天就是皇上六十大壽了,全京城的人都被官府動員起來,操辦國家的天大喜事,人人忙亂,沒有人會注意有一個異常英武俊俏卻也異常蒼白憔悴的貴公子在行走的時候,滴了一路的鮮血。
紅色的血痕,細細地形成一道軌跡,悄悄地延伸開去,在風沙灰塵之下,這些鮮血,很快會被掩蓋,沒有人會知道,從心頭流出來的血,是這樣地紅,這樣地艷,這樣地美麗而絕望。只除了……
第九章
崔詠荷一直低著頭,仔細地觀察著地上的痕跡,紅色已經很淡很淡,被灰塵覆蓋得隱隱約約只留一點痕跡,要想找到它很是辛苦,可是她還是看出來了,並循著血跡一直走,直走到紅塵居。
紅塵居,一個極雅致的名字,也是京城最出名的妓院,第一名妓清雅就在這座美人如雲顛倒了眾生的高樓里。
「去吧!」身後傳來的聲音,柔和溫婉。
「韻柔,你一直都知道,是嗎?」
「並不是一直,只是將心比心,猜度出他的想法。」
「可是,你不告訴我?」
「我一直在猶豫,因為這或許是惟一可保崔家、保全你安全的方法。」輕輕地嘆息,韻柔的聲音也有著無盡的溫柔,「可是,縱然保住了你的身,心若死了,有什麼用?不過,你也沒有讓我失望,你還是用你自己的眼和心看出來了。」
☆☆☆
清雅在嘆氣,一邊嘆氣一邊撫琴,只是就連琴聲也是雜亂不堪,大大有損她第一名妓的身份。
清雅姑娘的琴,多少人量珠相求,偏眼前這個人只是一杯一杯地灌酒,耳朵里只怕什麼也听不見。
心中一亂,琴聲更亂,手上猛然一震,琴弦已斷,一股怒氣終于忍不住要暴發出來,索性一伸手推倒了瑤琴,站起身來,就要奪福康安的酒杯,「你要醉死,回你的中堂府去,別在我這里,壞我的生意!」
埃康安吃吃地一笑,抬起頭,醉眼朦朧地看了看她,也不去奪回酒杯,直接取了桌上的酒壺,對著壺嘴就喝。
清雅又氣又急,「我的福三爺,你鬧夠了沒有?人人都說我清雅福分大,眼看要嫁人侯門做夫人,可要說你每天只是坐在我房里,一邊喝酒一邊念著別的女人,只怕天下沒有半個人信。」
「沒有別人會信,這不正好嗎?」福康安索性把壺蓋拋開,對著壺口喝。
清雅氣急去搶,推推搡搡間,酒壺在福康安手中翻倒,一壺的酒全灑在福康安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