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康安,我愛你,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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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半,天邊才露出半縷晨光,崔名亭的轎子已等在了府門前,準備送老爺去上朝。
可是崔名亭才剛剛走出府門,就看見自己本應還在荷心樓安睡的女兒,衣發散亂,臉色淒慘得像個鬼,如夢游般走近。
崔名亭氣得臉都綠了,怒喝一聲︰「詠荷,你跑到哪里去了?」
崔詠荷半個字也沒有听到,一直走到他面前,抬頭望向崔名亭,但眼里卻迷茫一片,根本就像什麼也沒有看到。臉上露出一個美麗到極致卻也脆弱到極致的笑容,「爹,你不用去退婚了。福康安,他不要我了。」然後,閉目,如一朵迅速凋謝的鮮花,倒了下去。
崔名亭及時伸手扶住了她無力的身體,見她雙目緊閉,面無人色,一時間骨肉情動,什麼氣怒憤恨早已忘光,失聲驚叫︰「詠荷!」一邊叫一邊連連搖動她,見她仍無反應,更加憂急,也顧不得上朝的事了,抱著崔詠荷就往府門內跑,口中連聲地說。「快快,快請大夫。」
崔名亭太過擔憂和著急,所以根本不曾听到,在長街的轉角處,有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在咳嗽。
王吉保眼楮里滿是憂慮,望著他自幼追隨的主人——三爺自小練武,體格健壯,從來就沒有什麼毛病,怎麼會咳得這樣厲害?
埃康安好一陣子才止住咳聲,移開捂在嘴上的手帕,雪白的絹帕上,一抹刺目的鮮紅,驚得王吉保幾乎跳起來。
埃康安卻是漠然地把手帕拋開。這樣也好,傷她至真心,流我心頭血,但不知是否能抵償她所受的傷害?
「三爺,你何苦這樣為難你自己?你這麼做,以後就再也找不到像崔小姐這樣有情有義的女子了。你自己這樣把一切都悶在心里,更傷身啊。」王吉保簡直要哭出來了。
「這是我惟一可以救她的方法。對女人來說,沒有比被男人拋棄更痛苦的事了。也只有這樣和坤和嘉親王才會放過她,因為他們更喜歡看別人痛不欲生。」福康安臉色白得像紙,努力想保持平靜的語氣,可是,此時此刻痛不欲生的,卻是他自己。僅僅只是說出這樣的事實,已令他心痛得緊縮在一起,喉頭又是一甜。他來不及去取手帕,只得用手捂唇,一口鮮血全吐在手上。
手是涼的,所以更加清晰地感覺到血的火熱鮮紅。
心中的痛,卻仍無法消減一絲半分。
詠荷,詠荷,縱使我流盡了心頭血,又如何回報你為我所做的一切。而我能給你的,卻是這樣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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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福康安混跡青樓,與名妓清雅日日廝磨、整日飲酒取樂的消息已經傳遍京城。
似這等少年得志從未受過挫折的公侯之子,一旦在官場受盡冷落,只得以醇酒美人自愉,這是很平常也很合理的事。
只是大清朝禮制森嚴,官員們縱然私底下戀妓風流,但這般肆無忌憚,沒日沒夜地在青樓中廝混,早已觸犯了國家對官員私德的禁令,言官御使們無不紛紛責難。
崔名亭夫婦原是早想退了這樁婚事,福康安這樣的放浪無形,也是正中他們的下懷,所以反而不急于退婚,倒是擔心崔詠荷的心情與身體,每日里總有四五個丫頭守在她身旁,柔聲安慰。
可是崔詠荷一聲也沒哭泣過,甚至連臉上的表情也不見得有多大的悲哀,與最初的淒慘之狀,完全不同。
崔家上下,反倒是她,反應最是平淡,
「這樣更好,我一直就不願嫁給她,只是後來他落難,我不能在那個時候棄他不顧,如今他即有了紅顏知己,我反倒可以落個自在清閑。」
類似的話說得多了,平日又一直淡淡的,崔名亭夫婦終于放下了心,不再叫丫頭們步步緊跟著她了。
一直留在她身邊不肯輕易離開半步的,只剩下韻柔。
「韻柔,你若有別的事,就去忙你的,不必陪著我了。」崔詠荷的臉略略有些蒼白,微微地笑起來,只是這笑聲,似乎也是蒼白的,「你還怕我會再做什麼胡鬧的事嗎?」
韻柔只是笑著,也不多說話,卻也不離開。眼神里並無同情哀憐,有的只是深深的了解。
崔詠荷搖搖頭,淡淡地嘆息一聲︰「還是瞞不過你啊。」她依然坐在荷心樓頭的欄桿旁,望著樓下,只是高樓之下,再不會有那風儀如玉、英武如神的男子仰頭凝望。
「我喜歡他,從十二歲那一年,見到他,就喜歡他了。我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他坐在白馬上,彎腰和我說話,那個時候,滿天的陽光,都像在為他身後鍍上燦爛的金輝而存在。我的眼楮里只能看見他。我從來不知道,人可以這樣漂亮、這樣英武,總覺得,是天上的神,降到了人間。」
她低低地說著,聲音無喜亦無悲,仿佛只是刻板的敘述。
「不知為什麼會定下這門親,每一次見了他不是打就是罵,我總是對我自己說,因為爹娘在他面前太卑微了,所以我才不要對他低聲下氣,可是,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是這樣自私,我不是為了爹娘,不是為了自卑,不是為了崔家,我是為了我自己,我是那麼害怕他會因為爹娘而看不起我,所以很努力地裝出不以為然、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樣子。
「這麼多年了,我從來沒有漂漂亮亮地像個淑女一樣地出現在他面前過,總是又凶又蠻,所以他也愛惹我生氣,和我較勁,其實,他當然不會喜歡我,你說是不是?」
韻柔不回答,只是無聲地把手放在她的肩頭,想要輕輕拍拍她,卻發覺,這樣一雙嬌弱的肩正在輕輕地不為人察覺地顫動,似是負荷不了人間所有的悲涼淒苦,而在苦苦掙扎。
「那個叫清雅的女子,真的很美,穿上什麼衣裳都漂亮,听說她還是位才女,詩詞歌賦無所不精,福康安喜歡她,也是應當的。我從來都不曾讓他知道過,我也能詩擅詞,我也會彈琴作曲,我從來不曾讓他知道過。」崔詠荷的眼楮,一片木然,全無生氣,「他當然不會知道,我在他面前,總是故意表現得這樣粗野,他怎麼會知道?」
韻柔心中一痛,幾乎忍不住想把心中的推測說出來,卻又欲言又止,嘆息一聲,扭頭望向欄外,卻見花園中幾個小丫頭慌慌張張地交頭接耳,不知在說些什麼。
「出了什麼事?」韻柔在樓頭提高聲音問。
一個小丫頭略有些遲疑地答︰「傅中堂府的福三爺到了,他要退婚,說是要娶個什麼叫清雅的女人做他的妻子,老爺夫人正在前廳發脾氣呢。」
韻柔一驚,下意識地轉頭去看崔詠荷。
崔詠荷卻連眼神也沒有變一下,只是輕輕地站起來,「我要梳頭換衣。」
也沒有再看韻柔震驚的表情,崔詠荷已坐在妝台之前,緩緩地開始梳理自己的長發。
清雅清雅,你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子?
那一夜,燈光之下,她烏發如雲似瀑。
崔詠荷徐徐地梳理長發。
那一夜,她明珠翠鐺,光彩照人。
崔詠荷對鏡簪花,輕柔地為自己戴上釵環。
那一夜,她紅衣如火,艷奪人目。
崔詠荷柔聲低喚︰「韻柔,為我把那件新做的蓮青斗紋杏黃荷花衫拿來。」
埃康安,你可知道,其實我也可以很美麗,只是,這樣的美麗從不曾為你展現過。
埃康安,是我錯了嗎?
低下頭,輕輕地笑,笑聲里滿是自嘲。
迸人說,女為悅己者容。
詠荷詠荷,你又是在為誰妝扮為誰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