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清雅却怔了一怔,忽然停止了推搡,静静地看着酒自福康安英俊而有些凄凉的脸上滑下来,总觉得那其中,应当还混着不肯在人前落下的泪水。
怔愕只是短短的一瞬,心中暗骂一声,久经风尘的自己,看多了险恶无情,哪来的柔软心肠,为一个区区因情苦痛的男子生起怜意来。轻轻地摇摇头,似要甩开这莫名的烦恼,又有些怒意地看了福康安一眼,正要开口,忽听外头连声地叫:“姑娘,姑娘,你不能进去!”
“快拦住她。”
“我是翰林院大学士崔名亭之女,官宦千金,你们谁敢拦我!沾了我半根指头,保证要你们坐穿牢底。”
这样的威胁明显生效,外头推挡吵闹的声音渐止,只剩下急促的脚步声渐近,还有几个丫头惊慌的叫声。
外面声音乍一传来,福康安已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整张桌子都给他震翻了,脸上神色惊惶至极。
清雅低笑了一声,“好大胆的官家千金,竟敢闯到我这下等的地方来。”原本是想调笑几句,却见福康安怔怔地站在原地,脸上神色又悲又苦,无限凄惶,终是有些不忍,知道再强要他面对崔咏荷,只怕他要当场崩溃,所以一伸手,及时打开旁边的一扇侧门,“快躲起来吧,我知道怎么应付崔小姐。”
☆☆☆
崔咏荷一路冲进了红尘居,妓院当然少不了打手下人,但她官家小姐的身份一亮出来,确也能起到唬人作用,倒真吓得旁人不敢对她用强,尽避如此,满楼的男男女女无不对他侧目而视。红尘居是京城第一大妓院,来来往往的多是高官显贵,其中更有不少人曾在崔名亭寿宴之时见过她,自然更是惊奇,一时议论纷纷。
埃康安迷恋名妓清雅。
崔咏荷闯入红尘居。
明白前因后果的人,立刻把事情联系到了一起,这样伤风败俗、有损礼法的事,当然不会有人错过,转眼间,至少有七八个报讯的下人纷纷跑出了红尘居。
可是崔咏荷即不理会,也不在意。
她只是一边闯一边大声问:“清雅的房间在哪里?”
红尘居的人不会回话,可是客人中却早有好事者指出清雅房间的位置。
崔咏荷拼命摆月兑下人们的纠缠,冲了过去,才抬手要敲门,门已然打开了。
清雅红衣明艳,如万丈红尘,令人流连不去,笑盈盈地道:“崔小姐,今日贵足踏贱地啊。”
崔咏荷镇定得出奇,一点要拼命要吵闹要教训狐狸精的表示也没有,对着清雅只略一点头,跨前一步,进了房间,目光一扫,“福康安呢?”
“福三爷啊,刚才还和我讲恩爱缠绵,听到有不速之客来了,他不与女子纠缠,所以就先走了。”清雅轻轻地关了上了门,略带幽怨地看向崔咏荷。
“那么,我就直接对你说吧。”崔咏荷面对清雅,清晰地说,“我不管你们谈的是什么交易,不必再演这场戏了,告诉福康安,他这般轻视我,侮辱我,我不会饶了他,这笔账,总有一天要与他算清楚。”
仅仅一墙之隔,福康安不知是因为喝了太多的酒,还是因为听到这句话,而有些站立不住,干脆也不勉强站立,任凭自己的身体滑落在墙角,伸手紧紧揪住左胸下方,闭上眼,努力忍受心上的又一阵抽痛,“咏荷,如果恨我可以让你不再痛苦,那么,就永远恨下去吧。”
清雅眼波多情,眉眼儿都带着说不出的动人风情,“崔小姐骂得好,天下的臭男人,没有一个不该恨的,不过清雅却是市笑的可怜女子,小姐不会为难清雅吧?”
崔咏荷低头看看翻倒的桌子,流了满地的美酒,目光若有心若无意地扫过墙侧的小门,淡淡地答:“若不是清雅姑娘,我怎么会知道福康安这个混蛋如此喜欢我,我又如何会恨你呢?”
清雅一怔,“崔小姐!”
“如果不是深深地喜欢我,怎么会为了想要救我,费这么多的苦心?怎么会甘愿冒了薄情负心的名,主动退婚?怎么会宁愿顶了败德无行的罪,整日混迹青楼?”崔咏荷看定清雅,眸中光芒闪动,耀眼逼人,竟令清雅不敢直视。
清雅略一呆,忙笑着说:“清雅与福三爷,情投意合,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我看是崔小姐想得太多了。”
崔咏荷微微一笑,笑容里满是自信,“我从来都不知道福康安是不是喜欢我,惟一的一次,他说喜欢,我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以前,总是喜欢逗我生气,而后来,纵然对我好,我也怀疑那不过是感激我的情义。直到那天晚上,他和你同轿,见了我却连轿也不下,冷言冷语,今天又急急忙忙上我家退亲,我才敢肯定,他是真的喜爱于我,所以才会宁死也不愿我身陷危险,所以才甘心忍受一切冤屈。”
清雅惊奇得声音都不能再保持稳定,“你,你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他变得太快做得太绝了。”崔咏荷抬眸一笑,脸上忽灿然生辉,整个人焕发出一种极耀眼的光芒。竟令以美色自负的清雅,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纵然他从来不曾喜欢我,但他仍然是一位正人君子,他不会看我在夜色里一个人发抖,还对我说出这样冷酷无情的话,他更不会那样着急地上门退婚,一句表达歉意的话都不说。他不是那种人,可是偏偏做了这种事,那惟一的原因,就是,他在演戏。”
棒墙而坐的福康安,早已被邻室传来的一番话惊得全身剧震,天旋地转,心动神迷,心痛神痴,心潮激荡至极。
咏荷咏荷,你竟明白?你竟会看出来?
你知我,竟已如此之深,你信我,竟已如此之深。
人生得知己如你,夫复何求,只是……
你即已看透一切,必要再陷人这番无情风雨中了。却叫我,又有何策可以助你月兑身?
又是狂喜,又是焦虑,又是欢欣,又是悲愁,千百种情绪在心头激荡,一颗心,亦是忽喜忽悲,难以平复。
咏荷,咏荷……
崔咏荷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他在心中无数声的狂烈呼唤,徐徐转眸,看向墙侧的小门,眸子里,是如海一般深刻无比的感情,“这个混蛋,自以为是为我好,自以为替我着想,可是却从来不管我是不是愿意,是不是开心。他做出一副绝情的样子来伤我的心,然后自己一个人去面对一切,他当我是什么东西?不能共患难,只可同富贵的人吗?自以为是大英雄,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只有等他来牺牲,等他来救吗?这根本就是在侮辱我……”一边说一边忍不住让欣喜的泪水滑落下来,倏得转过身来,冲着清雅笑了一笑,“你替我转告他,这笔账,我一定会找他算明白的。”
这一番含泪带笑,竟美得如真似幻,看得清雅也不由得发出一声惊艳的叹息。略有些神思恍惚,待回复清醒,崔咏荷已开了房门,就似她的倏然而来,又倏然而去。
清雅呆立了一阵,脸上才慢慢流露出钦佩之色,上前把一侧的小门打开,轻轻一声叹息:“你还不去追她。”
埃康安依然席地而坐,抬头凝视清雅。任何人都可以自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心中剧烈的震荡和激动。
“快去吧,她不只深爱你,更加知你信你。这样的女子,你再也找不到了,错失了她,你用一生都不够你用来后悔的。”清雅的声音异常温婉,丝毫没有风尘女子的轻佻,“原本,我想,无论傅家如何没落,至少我可以得个归宿,纵然你心不在我身上,但我以一青楼女子的身份,成为当朝二等伯的明媒正娶的妻子,总算不是赔本的买卖,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