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王正為寵愛的西施娘娘捧心病而著急,連忙請她入宮看望愛妃。
西施果真是顧盼之間楚楚動人的天仙美女,也因此她感覺到,盡避吳王曾經意氣風發,但現下好逸惡勞、貪戀美色的他,只可能為國家帶來滅亡。
她不在乎吳國興滅與否,而然,吳國國勢無可挽回,伍先生即便有通天之才,也只能郁郁終生,這才是她所擔心的。
在見伍先生之前,她得先探清真正的局勢。
上天賦予她特殊的能力,並不代表她通曉人性,所謂人性,只有與人相交才能探知。
"唉!大王惱我,恐怕是不會再听我一言。"伍子胥這聲嘆息不為自己,只為黎民百姓,王不納諫,他也只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吳王為何要惱先生?"她問道。
"大王度過大半戎馬生涯,現下只有安享晚年之念,我一番進言,自然違背了聖意。"
殘月起身,拾起幾上一只豹子造形的青銅鑄器把玩手中,慧黠的智光在她水蒙蒙的眼眸里清澄的閃亮著。
"听說豹子相準獵物後,必會裝腔作勢,然後伺機而動。"
"想不到連姑娘也看出來了?"
此女年紀雖輕,卻不現內里光華,應對進退掌握得宜。可惜身為女子,若能當朝為官,必有一番作為。伍子胥又是一嘆,不由得想到自己的兩個孩子。
他膝下有兩子,親生兒子伍封承襲父風,小小年紀便學富五車,可惜性情稍嫌軟弱,對國家大事更是雲淡風清,不肯為政。
義子刑徹果毅敢為,以他的能力,原來是能夠得到大王重用的,可惜他處事不夠圓滑,更加不願遭人使喚,加上自幼苦練武藝,已然練得一身本事與傲骨,天下之間,也唯有身為義父的他能夠說得動他幾句。
枉費他一番心意,卻教出兩個不受教的孩子。如今吳國正處用人之際,跟前好不容易有合適人選,卻不堪舉薦,怎能不讓他嘆息?
他處處為國為民,卻沒想到一點──即使他舉薦,吳王也不一定重用。
"姑娘說得不錯,吳國最大的敵人,不是鄭、楚兩國,而是越國,然而真正可怕的敵人並非越王句踐,而是越王身旁的軍師範蠡與文種。"
殘月卻有不同的見解,"先生這話說得有理,但也許不全然是如此。昔日越王為保全性命,甘為吳王的馬夫,住在骯髒的馬廄,只求吳王的信任……他能忍人所不能忍;恐怕天底下也沒幾個人及得上了;雖說範蠡與文種智謀卓絕,也得有英明的君主賞識,而越王句踐就是一個這樣的君王;這樣說來,越王句踐不但為人堅毅,更有識人之能,也非泛泛之輩。"
她話中委婉;然而字字刺向伍子胥的心,但他不能否認,實是句句中肯。
"姑娘高智,令人佩服。"
吳王親近奸臣小人,遠離良臣賢相,一顆心又懸在傾國傾城的西施身上。
事到如今,殘月只能說,吳國已是無可救藥。
現處戰爭仍頻的年代,自幼家破人亡,連父母生得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即流離失所,成為孤兒。
戰爭也許是存在於人性中不可抹滅的一部分,這種根深柢固的天性,是她無力阻擋也毋需阻擋的。
她來,也不是為此。
"先生何不听我一勸呢?先生辛苦了大半輩子,明知未來仕途之路難行,恐怕會有不測之禍,何不歸隱山林,過過閑雲野鶴的生活?"若無能傾救全部的性命,她至少也得努力保得恩人周全。
"人的精力有限哪!老夫一生顛沛流離,真的累了!名利如流水,只想在有生之年盡盡人事,但求臨死那一刻無怨無悔罷了!若有不測之禍,天意如此,老夫也認命!"離鄉背景何嘗為他所願?但他早已無家無國,只是浮萍一片,無處落葉歸根。
"伍先生……"這算不算是擇善固執?眼前的伍先生,不管是不是擇善,固執卻是絕對的。
伍子胥輕描淡寫地打斷她,"姑娘遠道而來,尚未用膳,肯定餓了吧?你瞧瞧我,人老了當真反應也差了,老夫即刻吩咐備膳。"他溫和而堅定的語氣,代表著心意已決。
然而她當真無力回天嗎?
三日後。
伍子胥換下朝服,孤絕的身影倚告著廊上梁柱,注視著廊下山水,兩眼無神。
遠遠即見到他的身影,殘月走近,盈盈施禮。
"伍先生。"
他回神,帶著微笑道,"姑娘,老夫今年五十有九了,你說這算是活得久還是短?"
他的笑容飽含暖意,眼神卻顯得無奈,瞧在殘月眼中,只是更加忐忑不安,答不上話。
她知道伍先生今晨上朝,見他此刻神色如此,許是君臣兩不歡了。"伍先生是忠臣,但絕非討人歡心的臣子,只憑一片赤忱忠心,恐怕不是這樣如君之意。
這才是殘月最擔心的。
所謂伴君如伴虎。能在君王身側如魚得水,不能只憑忠心與遠見而已,以命相伴,憑的只有智慧。
冷靜如她,也不由得微微顫抖,直問︰"先生當朝忤逆了吳王嗎?"
伍子胥再次以贊賞的眼神回視,卻不答話,只是微笑。
"伍先生又是何苦呢?"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啊!
他的臉上無風無波,只是平靜的說︰"外頭暖陽徐風,天候甚好,老夫想見見門外景色,姑娘可願陪伴我這麼個老頭子?"
殘月搖搖頭,笑道︰"願意,不過我陪的'老頭子'可一點兒都不老。"
兩人相視而笑,暫時忘記國家興亡與個人的死亡榮辱。
日照翠地,只有風情萬種。
奴僕將大門開敞,府外一片茵草翠生,流水涓涓,秀麗的景致卻遭遠遠而至、紛亂無章的馬隊破壞。
二十來匹駿馬奔得很急,踏破女敕草無數。
領頭之人一身甲衣戎裝,帶領約莫二十個兵卒,看起來很威風,他的表情也很威風。
在吳國,此職稱做"卒長",在他身後二十來人就稱為"卒兵",卒兵衣著打扮與卒長類似,差別在於頭戴的冠不同。
卒長見到伍子胥立於門前,立即翻身下馬,朗聲道︰"大王有令,自即日起,伍上卿府上下不得進出,有請伍大夫回府!"
此人大聲嚷嚷,一副旁若無人的模樣,爾後就在人家門前吆喝發令,猶入無人之境,命令眾兵在伍府四周分點站崗。
上卿一職為吳國最高的官階,在吳國可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今竟然隨便一個卒長也可以上門來侮辱。
盡避伍子胥面色自然,殘月卻感覺得到身側的他身子微微一顫。
這當真是情何以堪?
只覺有一股說不出口的苦澀梗在心頭,她輕聲道︰"伍先生,外頭風大,你知道我身子向來不中用,最受不得涼的,恐怕這下子我要打擾你的興致,咱們進府吧!"
這話說得婉轉,照料的卻不是她的身子,照料的是伍子胥那顆破碎難堪的心。
好一個聰慧的女子,更難得的是生有一顆玲瓏剔透心。
伍子胥甚是感動,他點點頭,正耍轉身時,眼前那如茵綠草間突然出現小小的黑點,由遠而近、由小漸大。
那是一人一馬,兩者都是一身玄素。
黑馬比府前軍馬大上許多,毛色通體黑亮,肌里結實,奔走時頗有節奏,行雲流水,煞是好看。
馬上的騎者戴著看不見臉的帷帽,黑色勁裝則凸顯出他的修長,當黑馬在府前急拉急停時,他只是居高臨下,以一種卓然的氣勢睥睨府前一干兵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