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去了?」他凝望她。
她抬眸,良久沒有作答。
他便淡淡一笑︰「這的確是個好機會。」
她也笑了笑,便起身離去。月光沒有照見她的臉,幽幽的兩行淚。
行程便這樣決定了下來,抱琴雖已和蕭繼容師從一人,卻畢竟沒忘了主僕之別,仍是忙碌的為小姐打點行裝。
奇的是這回嬌貴的蕭三小姐竟沒有帶著成箱的衣物,抱琴為她收拾反被她阻止了,「要這些有啥用?」她苦笑著,抱琴听了,心里咯 一下。
丙然,蕭繼容不久便驗證了她的擔憂。那一日隔著窗戶,她看見她散了長發,手中拿著把剪子︰原來,她當真不是要學藝,而是要出家。
抱琴想去阻止,卻被身後一人給攔了,她轉過身去,只見是蕭繼寧,依舊是如常神色,對她說︰「等等。」
她心頭卻是無端的惱,別過頭去,不看他,只盯著屋里的蕭繼容,卻果見她已放下了剪子,伏在桌案上一動不動。
餅了一會,才听蕭繼寧在她身後淡淡道︰「等恰當的時候,你告訴她︰焦桐館失火的時候,里面並沒有人。」
她震驚的終于忍不住轉過了身去,只見蕭繼寧望著里面的妹子,臉上無奈與疼愛交織成一片︰「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心軟,但在那時,我確實下不去手。」說著,他竟笑了一笑,「若真是給家里留了隱患,將來也只能由我自食惡果。」
「不會的。」抱琴並沒有發覺自己的聲音極大,只斬釘截鐵的,「一定不會!」
蕭繼寧又是一笑︰「但願吧,將來的事,說不準。」
抱琴怔怔的望著他,離愁別緒悄上心頭,卻也沒料到這竟是彼此最後一次見面。
第十章
上了落霞山,便似入了世外桃源,山下一切都仿佛已是過眼雲煙,遠遠飄于天外,除卻偶爾惹人掛念,便是收在心底,壓住不翻。
如此,已是五年。
蕭繼容下山而去也已是四年以前。
罷到山上時,蕭繼容還一個勁的請求定音準她出家,但是定音一直不肯,她便這樣想通一陣,迷惘一陣,折騰了數月,終于也漸漸的明白了過來。但抱琴心知青燈黃卷並不是她心中所想,即使接受現實,也總有一份刻骨銘心,于回首闌珊處教人夜夜輾轉。
于是,有一天,當蕭繼容終于神色清明、眸光明澈的時候,抱琴告訴了她她大哥要轉告的話。蕭繼容當下听了無語,隨即便是喜極而泣。而在當晚,她便離開了師門。抱琴看著天上的明月,一輪圓滿,清瑩瑩的,竟有些羨意。
與蕭家斷了消息也已有了四年。
當初蕭繼容還在時,還常有家人上來探望,送來一應物事,就連二夫人也曾親來過一趟。那一趟來時不免與小泵說些家常,道現下生意當真難作,人情也是撲朔迷離,比如只因長公子婉拒了李幫主的聯姻,長空幫從此便與蕭家斷了往來。
抱琴听著,心里一震。
記得那晚輾轉難眠,獨自出門,山中夜雨,霖鈴生寒,幽谷郁木,古桐參天,一陣風來,葉落滿地,怔怔的,竟要落下淚來。
然而終究還是斷了音信,蕭繼容一下山,定音便要派人稟報蕭家,抱琴本要去,但被定音阻止,她道︰「該來的來,該去的去,萬物循環自有注定,與人無干。」
抱琴知她是怕她去蕭家受責,心里感激,卻也有點說不出的怨。
從此以後,蕭家一切便似都與她真無關聯。
既是如此,抱琴便也不再問,只專心的留在山中習武學劍。定音師太當真對她十分器重,加之她的確處事大方,待人有禮,也就漸漸將許多俗家弟子一脈的事務都交給了她。而她平和穩重,雖是資歷尚淺,卻也深得同門信任。寒衣——這個入門後的名字竟也漸漸的在落霞山上有了些聲望。她心里清楚,這一切都是師傅一意造就,也就分外謹慎小心,也格外勤懇起來。
但她發現自己武學天分卻並沒有師傅當初所贊的高明,等她能勉強修習落霞劍法最啟蒙部分的時候,已然過去三年,雖然同門們都說這已算是不慢的,但她卻仍常常會在臨空一躍的時候,想起曾經藍衫飛揚,長身如電,真正才是自如境界,無可企及。
于是便更加努力,工夫不負有心人,等再過一年時,一套落霞劍法已能初具規模,寒衣的劍名已慢慢的傳遠了去,只是她自己並不知曉罷了。
歲月在眼角眉梢輕盈帶過,回憶逐漸沉澱時光長河,心中時時的惦念,不經人提起,也已忘了該從何說。抱琴以為自己已經全然忘記,卻不料因緣天定,走來走去,終也沒跳出那個圈去。
這一年,定音師太圓寂,抱琴入門正滿五年。
一眾同門盡皆悲痛,卻也要支撐著辦理喪事,出家弟子負責處理山上之事,俗家的便負責向江湖諸友幫發喪,也答禮諸幫派志哀。看著面前即將撒滿江湖的訃告,抱琴這才知道落霞派和定音師太竟是如此聲名顯赫。
抱琴負責的是江南一塊地方,這是她自己要求的結果。
下了山,人世喧囂鋪面而來,這才知曉前塵往事竟是無一忘懷。
卻是先去了姑蘇慕容家,後又繞至吳縣陳門。
在吳縣時,不由路過自家曾經庭院,查封的府第竟已重新開啟,只是其中已換成了別家歡笑。她緩步走過,瞥見後院秋千蕩漾,宛如兒時,面前竟然豁然開朗,天闊雲淡,但覺世事循環不過如此,自己竟也曾執念深深,執意不以素衣入豪門,現在想來,竟是端的可笑可嘆。
如此,便終于有了勇氣,去到松江,蕭家。
途中路過一小鎮打尖,只見一酒店門面不大,卻很潔淨,便走了進去,一進門,才發現店中竟是生意不壞,對門一面牆邊,雖然未擺桌椅,卻圍了不少人。
她找了一僻靜桌子坐下,店家十分熱情,立時前來招呼,她也是伺候人慣了的,不習慣被人這樣殷勤打點,便沒話找話問︰「你家店里那面牆壁上到底藏了什麼寶貝?」
店家笑眯眯的答︰「是十多年前一位公子喝醉了以後留下的一首詩。我們開始也不懂,差點就拿粉刷了,幸虧被幾個公子阻止了,他們說那題詩的原來是個大大的人物,這面牆竟是千金難求的寶貝!」
「也不知是什麼人物?」
「據說是個有名的神童,十來歲的時候便琴詩雙絕,寫得一手好字甚至名震京都!」說到自家的金招牌,店家滔滔不絕,「後來才知道,他竟是個武林世家的公子,劍法也是獨步江湖,天下一流!」
「竟有這樣的人?」她微笑。
「怎麼沒有?」店家道,「先時我也不信,後來見真有大堆的風雅人士跑來觀看,竟還有富豪出千金要買,我這才相信。不信,你也去看看?!」
抱琴笑了笑,並不愛湊熱鬧,只見那頭人群稍散,便順便一瞥,只見滿牆龍飛鳳舞,乃是瀟灑的一筆草書︰「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人生在意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不過是李白詩句,卻覺目光凝佇,不忍離去,看著看著,終見下面行雲流水落款︰「江南夜雨,醉女兒紅,憑欄呼風,暢快暢快——蕭繼寧書」。
抱琴心里像有根弦被撥了一下,卻听那店家又道︰「虧得當時不曾賣了,如今已成遺作,世上獨存一幅,才真正是價值連城……」
正說著,卻見听的人臉色倏忽一變︰「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