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琴僵立在當場,萬沒想到竟是這樣一個「新姨娘」,心中一時百味雜陳。
「對了,還沒問過你願不願意呢?」二夫人原本只打算走個過場。
卻不料,抱琴道︰「抱琴不願。」
「什麼?」
「抱琴不願。」
「為什麼?你嫌二公子不好?」
「抱琴不敢。」
「那……還是你心里有人了?」
抱琴沒有抬頭,也沒有看任何人,只看著月華淡入屋內,落在牆角裝飾的青蔥葉上,恍惚如同橫波目,然後她听見自己的聲音無比明澈︰「沒有,抱琴心里除了小姐,沒有任何人。」
「原來是這樣啊,果然忠心。」二夫人道,「可……」
抱琴撲通一聲重又跪下︰「抱琴只願一生一世服侍三小姐。」
「不識抬舉!」蕭翁哼了一聲。
抱琴索性磕下頭去︰「望老爺成全。」
「真是個傻丫頭!」二夫人嘆,「卻也是難得的忠心。」
于是,抱琴便終究仍回了蕭繼容處听差。
二夫人等抱琴下去了,便瞅瞅自己的丈夫,道︰「可不是我不通情理,是人家自己不願意。」
蕭繼安仍是那句話︰「果然獨特。」
二夫人白了他一眼,正要再言,卻听蕭翁道︰「不過是個丫頭,值得你倆費這般心思?」
二夫人便噤了聲。
蕭翁站起身來︰「記住自己的身份。」說著,便要離席。蕭繼安使了個眼色,二夫人忙走上前去攙扶,這才將老爺子護送下去。
「還是這樣固執。」蕭繼安望著父親遠去的背影,嘆了口氣。
一道藍衫人影沉默的從椅中站起,蕭繼安便道︰「大哥,你說是不是?」
蕭繼寧沒有回答,反低聲的咳嗽。
「大哥,你怎麼了?受了風寒?」
蕭繼寧搖頭︰「不,是上回南海門追來的時候,與那南海子一劍對決,傷了肺。」
「那可已是幾個月前!」蕭繼安驚訝。
蕭繼寧並沒有在意家人的後知後覺,只從懷里掏出個小盒,取出些藥,咽了。
蕭繼安見了,便道︰「大哥,你怎吃這樣不值錢的藥?!」
蕭繼寧抬起眼來︰「受用。」
在那一瞬間,蕭繼安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他的大哥眼波深處灼灼而燃的兩簇火焰,長鎖眉心淡淡而起的一剪微笑,仿佛夢回往日,無憂從前,于是他忽然明白了什麼︰「大哥,這是……」
「抱琴給的。」
「原來如此。」蕭繼安疑惑,「大哥,既是如此,方才你又為何不言語?」
「像你一樣討過來做妾?」蕭繼寧搖頭,鄭重道,「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兒。」
蕭繼安愕然。
蕭繼寧望著他︰「兄友弟恭,你當知道以後該如何自處。」
蕭繼安一抹苦笑︰「我早已是白費心機。」
「你……?」
蕭繼安看著他,笑了︰「你放心吧,我怎會再糾纏于她——這十年來唯一讓大哥你展眉的人。」
能干的二夫人似乎真的很愛做媒,剛剛給自己的丈夫保媒不成,卻未受絲毫打擊,一面還忙活著與長空幫聯姻的事,一面便又轉向了畢竟待字閨中的蕭繼容。
而蕭繼容自焦桐館燒毀後,便似心喪若死,逢人都只是懶懶對坐,半晌無言,不表態,卻也不趕人走。如此一來,抱琴便也陪著听了不少江南才子、世家名流的逸事風聞。
一日,熱心的二夫人又嘮叨了一陣後,見小泵仍是不語,便只得失望的走了,臨走卻也不知是為安慰別人,還是為維護自己面子的道︰「這幾個瞧不上也不打緊,嫂子一定幫你再留意著。咱們蕭家的小姐,不怕沒有好姻緣!」
抱琴不知這位二夫人究竟知不知道蕭繼容和那魔教少主的一段情事,卻也清楚她這樣做永遠是白費力氣︰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燻神染骨的感情只須經歷一次,其余的即使再好也變成次等下等的了——人皆如此。想到此處,心已一痛。
只听蕭繼容在旁邊忽然開了口︰「都是籠子里的人,難為她活得這樣熱情。」她已是許久不曾開口,一出言便教抱琴心頭一酸。
蕭繼容看著青瓦重檐鎖住一方天空,蒼桐伸展枝葉望斷秋水長天,悠悠的笑著︰「蕭家啊蕭家,這個大籠子,當真值得如此多人陪葬青春?」
听到這話,抱琴忽然想起了那日廳中蕭繼寧問蕭翁,他問「值麼?」,竟也是這般悲茫困惑。萬千悲喜,一時開謝,于是她走到了她小姐身邊,對她道︰「興許這就是命運。」
蕭繼容道︰「難道只能認命?」
抱琴望著她淚光閃閃的眼,無語。
第九章
誰也沒有想到這位不認命的三小姐居然要上落霞山。
原本那幾日正巧是落霞派的掌門定音師太前來蕭府盤亙,據說蕭翁當年在江湖上與她乃是舊識,雖已退隱多年,交情卻是仍在,定音師太說法歸來,路過此地,便順便過來一敘。
蕭家讓蕭繼容也來相陪,本是想定音師太佛法精深,或許能點悟一二,卻不料蕭繼容與她聊了兩日,竟要拜師上山。
家人都勸,她卻道︰「與其這樣在家里待著觸景傷情,倒不如上山學藝,排遣郁悶。」
眾人看她那模樣,也是無話,便只能從了。
定音師太便收下了這個徒弟,但說好了是與眾俗家弟子一處,並無殊顧。蕭繼容竟也願意了,但蕭家卻畢竟還是放不下心來。
于是,定音師太便問了抱琴︰「你願不願意也作我的徒弟?」
抱琴大出所料,萬沒料到這被主人家奉若上賓的人物竟肯主動收她為徒,不由心中狂跳︰「抱琴何德何能,蒙師太青睞?」
定音道︰「我已瞧你多日,但覺你談吐不俗,處事從容,甚為投緣。」
「不敢。」
「況且我看你骨骼清奇,腳步輕盈,與我派劍術精神極為相符,竟是天資甚佳。只要你肯勤加練習,不出幾年便能大有所成。」
抱琴未想自己竟有如此天分,方寸一時蠢蠢欲動,又一時心亂如麻,明知有什麼正等著她去抓,卻又偏有什麼放不下,于是她道︰「師太,請容抱琴考慮一下。」
定音點了點頭,看著她出門的背影,又搖了搖頭。
再至涼亭,竟已有幾分秋意。
沒發覺時,夜風已如清溪涼徹,再不是那般溫吞水樣,走了許久,也自清涼無汗。
抱琴走進亭中,只見淡淡藍影已然相候。
「還怕你不來。」他道,「已經許久不見。」
「公子的吩咐,不敢違。」
他微微一笑,走近她,伸手摘去沾在她發上的第一片落葉。她身子縮了縮,終究沒有躲開。
蕭繼寧扔掉了那葉子,忽然像是不知手該放于何處,猶豫了下,終于指指欄桿,道︰「坐。」
抱琴便坐了下來,二人長久無語。
旁邊的池塘里,藕花已然不是全盛時節,漸失蒼翠的荷葉上隱約能見紅消香散的花瓣,一陣風來,便點點的,滑落到池水里去,有的則長久的飄浮在水面之上,一點白光隱約暗波,從池塘這頭流向那頭,仿佛是橫渡寒潭的飛雁。
她終于輕輕的道︰「小姐曾說,這里像是個籠子。」
「哦?」他的語調淡淡的,「你看呢?」
「卻畢竟也是美的。」
他听出她這樣說卻也並未否定蕭繼容的觀點,道︰「但這樣的美麗怕也並不影響一些人想要掙月兌出去,是不是?」
她忽然轉頭看他,眸子亮亮的︰「不能掙月兌嗎?如果有機會。」
「天生萬物,方圓自成。上到日月星辰,下至蜉蝣粟米,都有各自的規則,也終須按了那規則走下去。」他笑笑。
蕭家、江湖、他,所有規則,她和小姐俱是不懂。想著,她別過了頭去。過了會兒,終于笑了笑︰「或許入了落霞派後,我便也能懂些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