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得蕭繼容也看了出來,在旁冷冷笑道︰「二哥,你這是來看我的,還是看抱琴的?」
蕭繼安收回目光,優雅一笑︰「幾日不見,小妹口齒怎的越發厲害?莫不是還在生二哥的氣?」
蕭繼容眼一斜,檀口一閉。
「呵呵,又任性了不是?」蕭繼安寵溺的笑道,說著便走上前來,扳轉妹妹身體,仔細端詳,「生氣歸生氣,可別糟蹋自己身子,如今這樣,哥哥們可是要心疼的。」
蕭繼容哼了兩哼,搖晃著身體,故意不讓他瞧。
「好好,都是二哥不對。」蕭繼安見妹子如此,知她已是有心議和,索性給足她面子,「改日請上大哥,我親自擺酒給三小姐賠罪好不好?」
蕭繼容得了台階,這才笑了︰「這倒不必了,只求我那些‘二嫂’們別再惦記著小妹之琴,便阿彌陀佛了。」
「當真如此踫不得?」
「踫不得!」
「二哥我呢?」
「除了抱琴,任誰也踫不得!」
被她搶白,蕭繼安食指模模眉心,便算是接受了,只抬眼看了看抱琴,微微一笑︰「好個抱琴丫頭。」
抱琴被他看得心頭一緊,連忙低下頭去,好不自在,仿佛過了良久,才終于听得蕭繼容道︰「抱琴,我的劍是不是落在涼亭了?你快去看看!」
抱琴得令,忙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到達涼亭時,雨又緊了一陣。
池內蓮葉順風擺動,密密層層,點點珠玉順葉而落,盈極則虧。
抱琴尚在亭外,忽見亭中一道亮光閃過,她一怔,初還以為是閃電,再一定神,這才發現那不過是一道劍光——亭中立著一藍衫人影,手中正拿著蕭繼容的寶劍,而剛剛的亮光正是寶劍出鞘的一瞬風華。
「你……」抱琴不知自己怎的就出了聲,想要收回已然不及,而那人顯然已听到了她的聲音,轉過了身來,淡淡看她。
他轉身時,天風激蕩,海雨滂沱,如紙劍鋒輕輕顫動,而他卻只是淡淡一笑︰「原來是你。」
原來是他!她也一笑,放下傘,走進了亭去,向他深深一福︰「昨晚多謝大哥相救。」
他怔了怔,看了眼自己深藍布袍,然後搖頭︰「談不上。姑娘言重。」
「大哥客氣,昨晚若非大哥出手,小女子恐已是劍下之鬼。」
「姑娘越發言重︰那時倘若姑娘能一直不動,故作不察,賊人也未必就會向姑娘下手。」
她搖頭︰「賊人暫留我命,不過是要騙過大哥耳目,令大哥以為樹上無人,待得大哥當真離去,他還是必要殺人滅口的。」
「難為姑娘沉著。」
她又搖頭︰「已是怕僵。」
他不由又是一笑,笑容極淺,眉間卻有一道皺痕深深,想必是平日皺眉多過笑容,已是烙印難去,讓整張不過二十七八的臉看來竟有些滄桑︰「姑娘如此自謙,反倒讓我過意不去。說來,我也該向姑娘道謝的。」
「哦?」她不解。
「姑娘可是曾往地上潑過一桶水?」
她不由臉一紅,只听他接下去道︰「可曾見地上升起些亮點?」
她想起了那些「流螢」,于是點頭。
「那些是賊人的夜光粉,專用來跟蹤。也是我自己不小心著了他們的道,竟被這些東西撒著,一路帶回了府來,若非姑娘一桶水將它們潑淨,真教賊人追蹤到橫梧院,事情就麻煩了。」
原來如此。她自不能待他當真相謝,便道︰「原來大哥是在大公子院里當差。」
他看她一眼,未否認︰「主子叫我阿寧。」
「原是寧大哥。」她躊躇半晌,低下頭去,「小姐喚我抱琴。」
「抱琴。」他將二字放在舌間輾轉,只見亭外朵朵雨花盛開,「你是三小姐的人?」
「是。」她抬起頭來,看見白虹映亮他雙瞳,如他眉間深刻皺痕。
「她可好?」他問,又補充道,「沒淋壞吧?」
听他語氣竟是關切暗含,抱琴心頭一動,卻只願猜他是大公子遣來問候的,便回答道︰「小姐好得很,二公子已去探望了。」
卻見他微微皺了眉︰「他們不是已鬧了許久意氣?」
她輕笑︰「這回不就和解了?」
他愣了一愣,這才轉過彎來,端詳她良久,方道︰「女孩子的心思還真是七拐八繞,教人白白擔心,她卻不過是略施小計。」
說話時,只見他眉峰略有舒展,淺淺笑意浮上面龐,瀲灩著正中沉澱的皺刻,喜又復傷。她的心卻像被什麼扎了一下,感官剎那渙散,只余雙耳听得亭外風雨摧桐,滿院梧桐,雨落沙沙。
他則把玩著手中的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又問︰「昨晚呢?她可曾受驚?」
她回過神來,回答︰「沒有。其實小姐自居俠女,恨不能仗劍殺賊呢。」
「呵,這倒符她性格!」他也不知是笑是嘆,「可她昨晚怎的如此听話,不去湊熱鬧,反肯窩在房里?」說罷,竟自沉吟起來。
劍身如鏡,映出他眼眸清明,抱琴心中一顫,這才意識到自己說多,後悔已是來不及,只得硬著頭皮岔開話題,道︰「時候不早了,小姐還在等我回去復命,寧大哥可否將手中寶劍交還于我?」
「這是你家小姐的劍?」
「怎麼,寧大哥不識?」
「怎會不識?」他似要笑,卻咳嗽了兩聲,接著道,「我識得它時,它還在他人之手。」
「在誰人之手?」
他頓了頓︰「大公子。」見她神情似是不信,便解釋道︰「你是否是看它鏤飾華美,不像男子之劍?」不由也笑︰「其實富貴少年風流倜儻,原也是裝飾精美、金玉其外的。」
听出他話中的諷刺,她搖頭︰「寧大哥這話未免偏激。」
「就算是我多話吧。」
他咳了下,隨手挽了團劍花,雨簾沉重中,頓時一片眼花繚亂、流光飛舞,她亦听見劍光深處他的聲音︰「人雖不同了,劍,卻仍是好劍。」
話音甫落,他已收劍入鞘,鏗鏘一聲龍吟。放下了劍,他看她一眼,忽的搖首一笑,隨即飄然離去。
抱琴拾起了劍,抱在懷里,劍身竟仍在輕顫,微微的,猶有余溫。
第三章
再遇時已是數日之後,那日抱琴路過涼亭,只見亭內藍衫寂寞,她不意外。
見她來,他旋身微笑︰「可好?」
她站住腳步,在亭外頷首︰「很好。寧大哥呢?」
「老樣子。」他答,見她細瘦身軀卻抱著偌大琴匣,不由奇怪,「你這是去……?」
「去修琴啊。」她反疑惑他的驚訝︰合府誰人不知她「抱琴」職責?
他拾級出亭,直覺的想搭把手,她卻閃開,搖頭︰「小姐的琴,不讓人踫。」
他更奇,不由習慣性的眉心一皺,原本含笑的臉上便又只余皺痕扎眼。
抱琴忍不住解釋︰「小姐愛琴如命,就是這麼個規矩,除了我外,便是公子們也是不讓踫的。」
「哦?」
「上回二公子遣人來借琴,說是新姨娘要看,小姐不允,二公子又催,小姐一氣之下竟要將琴砸了,幸虧是摔在波斯氈子上,這才沒真毀了。」
他听了直搖頭︰「既是如此珍視,怎的這樣就要砸了?」說著,咳嗽了兩聲,抱琴听得竟比先前更重了些,似已牽扯到了肺里,正要出言詢問,卻听他道︰「後來呢?琴可修好了?」
「自然。」
「那怎的又要去修?」又咳。
她隱約覺他話里有話,卻又畢竟听他咳得揪心,于是回答︰「又壞了唄。」
他不置可否,抬眼望向了天邊,只見遼遠處雲蒸霞蔚,大片霞色鋪天而來,西沉日光隱于其後,爍爍金光瓖嵌雲際,倏忽耀眼,疏忽暗淡,恍惚一時出神。就這樣看了會兒,他忽然說︰「我隨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