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兒給老夫人請安。」
「快起來吧,情兒,」孫老夫人愛憐地對她招招手︰「到我跟前來。」
一月未見,雙成這才知道孫大少固然淒摻,但情兒的狀況也好不到哪去。她美麗的雙眼,想來不知為孫大少流了多少淚水,紅紅腫腫、水水盈盈的,好不可憐;那蒼白清瘦的臉龐,失去血色的唇瓣,在在都能看出一個月來情兒的內心受到什麼樣的煎熬。
孫老夫人輕輕地握住情兒幾乎皮包骨的雙手,慈愛地端詳著她。
「好孩子,你消瘦了,瞧瞧你這身子骨清減成什麼樣子,我竟沒有發覺……」
孫老夫人一語未完,情兒已經淚落,她急急抽手拭淚,哽咽道︰「對不起,老夫人,情兒失態了。」
「快別這麼說,」孫老夫人撫著情兒肩頸。「你也受了不少苦。看到子大夫和雙姑娘,你該猜到我為什麼找你來說話了。情兒,希望你看在我的份上,和彬兒合好如初,別再和他斗氣了,好嗎?」
「老夫人言重了,」情兒還是淚眼汪汪。「情兒只是——個婢子,談什麼原諒不原諒呢?少爺是天,我是地,少爺喜歡怎麼就怎麼,沒有婢子說話的餘地。」
孫老夫人嘆息了。「你說這話還不是嘔氣嗎?子大夫和雙姑娘日夜兼程趕來,彬兒為了你不肯原諒他,自我們出發後,就病在床上人事不知……唉,眼見就要小命不保了啊。」
為了讓情兒回心轉意,孫老夫人也算得上無所不用其極了——哪有人這樣詛咒自己兒子的?
不過這番話果然奏效,情兒聞言,原本就沒血色的面容變得更加蒼白了,單薄的身子搖搖欲墜,險些就要昏倒。
「少爺他……子大夫,這是真的嗎?」
子虛說話原本就慢半拍,還來不及開口,已被孫老夫人搶先把話頭接了去。
「那還有假的?子大夫說彬兒是憂急攻心,神智迷亂了。昏迷的時候氣若游絲,醒著的時候卻是又哭又笑瘋瘋癲癲的,滿嘴里只念著你的名字,傷心起來就大吵大鬧,弄得府里日夜不得安寧,想到他這一個月里這樣神魂顛倒水飯不沾,我這個做娘親的……嗚嗚嗚……」
其實孫老夫人所描敘的是半個月前的情形,半個月來有子虛的藥方和孫府眾人的悉心照料,孫大少的病情已經穩定了不少。但看孫老夫人這般夸大,顯然是故意要嚇嚇情兒,所以雙成和子虛也很配合地點頭,裝出憂心忡忡的模樣。
看孫老夫人哭得如此悲切,情兒果然信以為真了,看得出她又是心疼又是內疚,斗大的淚珠不停往下掉。
情兒久久說不出話,孫老夫人索性自己提出︰「子大夫和雙姑娘這一趟老遠跑來就是為了請你回去探探彬兒,我心里和他們一樣,也是這個主意。你就听我的話,別再和彬兒計較了,回去看看他吧。」
「老夫人,」情兒忽地跪下,滿臉悲淒地抬起頭。「既是婢子害少爺氣出病來的,婢子自當回府看顧不敢怠慢。但倘若少爺病體康復,還請老夫人開恩,仍舊讓情兒隨侍老夫人左右吧。」
「這……唉,怎麼說起開恩的話來了?」孫老夫人一臉為難,啼笑皆非。「孩子,我可真不知道該怎麼勸你才好,如果我說,我從來沒當你是外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情兒垂下頭,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裝傻︰「恕婢子蠢笨。」
「好吧,」孫老夫人眼中的笑意更深了。「那麼如果我說你和彬兒嘔氣,看在我眼里就像兒子和兒媳婦嘔氣,你懂嗎?」
「還是不明白?」
「不,老夫人的厚愛婢子感激在心,」情兒淚眼迷蒙。「是婢子福薄,受不起。」
孫老夫人又嘆了口氣。「你實在顧忌太多了。成為孫家兒媳辱沒了你嗎?又或者說,是彬兒落花有意而你流水無情?」
情兒嚇得直搖頭。
「老夫人這話折煞婢子了!」她苦澀地說︰「情兒以為,讓少爺迎娶一個他不愛的女人,也只是徒增痛苦。」
孫老夫人一針見血地問︰「那麼趙小姐、穆姑娘呢?彬兒難道就愛她們?」
「這……至少她們的家世……」
孫老夫人笑著搖搖手。「金陵孫家難道還須要靠女方家世來哄抬門楣嗎?這不是理由。何況,我只問你愛不愛彬兒。」
「愛不愛少爺又有什麼分別?」情兒顯得既悲傷又疲倦。「少爺永遠不會認真看待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丫頭,金陵城里多的是名門淑女窈窕嬌娘。」
孫老夫人第一次皺起眉頭。
「情兒,你說這話實在看輕了孫家男子的至情至性,也低估了彬兒對你的感情。你在他心理的地位,絕不是隨便一位名門淑女窈窕嬌娘可以取代的,這你自己該最明白。」情兒只是低頭不語。
「你固然是為了彬兒和孫家的名聲著想,但是為什麼你不想想你這一走對彬兒的傷害有多大?」
孫老夫人和藹的話聲中透著深深的智慧︰「你太習慣自我犧牲了。可嘆的是在這件事上,你的犧牲根本沒什麼意義。你一意孤行,可憐的是彬兒,他甚至連拒絕你犧牲的餘地都沒有。」
情兒痛哭失聲︰「是情兒負了少爺,但為了孫家……」
「你怎麼還是不明白呢?好孩子,你過來。」
孫老夫人好似下定了什麼決心,牽引著情兒坐在她身旁。
「我記得你到孫家的時候,老太爺已經不在了吧?」
情兒點點頭。
「也就是說,我和老太爺的事你並不清楚了?」
情兒有些不安。「是婢子怠慢了,並沒多放心思在這上頭,也不敢妄加猜測。」
「傻情兒,沒有人在怪你啊。」孫老夫人笑了。「那麼,你以為我在嫁入孫家之前又是什麼身分?我也只不過是孫府的一個家丁的女兒啁!」
雙成和情兒聞言都是一驚!
情兒幾乎不敢相信︰「老夫人,您是說您也是……」
「是啊,」孫老夫人輕松一笑,對她們吃驚的表情一點都不覺奇怪。「看你們好像一臉訝異?」
雙成猛點頭,情兒遲疑了一會兒,終于也點點頭。
「這也難怪你們。其實,當初我和老太爺也是打小一塊長大的青梅竹馬,不過身分上卻是天差地遠。後來老太爺立意娶我入門,自然也受了旁人不少閑言閑語。」
「老夫人,」情兒吶吶地問︰「難道您一點都不害怕?」
「怎麼不怕?」孫老夫人笑談往事,顯得雲淡風輕。「我當時也只是個十來歲的女兒家啊,只是我想,我深居府中,外人的閑話還到不了我門;老太爺在外,那些渾話卻得照單全收,他可比我辛苦多了。而他絲毫不肯負我,所以我覺得我也不能負了他。」
「自然,我和老太爺還是成了親,不到一年就有了彬兒,那該是我這輩子里最快活的時光了。孫家在老太爺手上慢慢發跡起來,我們又有了子嗣,人生到此夫復何求?可惜,」孫老夫人嘆息。「彬兒四歲時,老太爺一病不起,臨終前他交代我,要我扶持孫家,好好養育彬兒成人,絕不能讓那些虎視耽耽等著霸佔孫家產業的親戚有機可乘。因為他只信任我,所以明知這事難為,他還是只交付給我,讓我扛起這個重責大任。」
孫老夫人想著,又忍不住失笑。「情兒,可惜了你沒趕上,否則還真該見識見識老太爺大喪時的陣仗︰靈堂之上,老太爺靈位當中擺著,我們孤兒寡母站在一旁,剩下的,就全是些等瓜分孫家產業的親戚了。孫家是在老太爺手上振興起來的,那些人一點力都沒出,到老太爺過去了,居然相爭著要‘照顧,我和彬兒。見我不從,他們又拿出另一副嘴臉來啦!批評我的家世,說我不听他們的安排,是想把孫家的財產往娘家口袋塞,又冤枉我屋里養人,敗壞孫家門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