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衣此刻才察覺,自己的右手被季禮握著將近有半時辰之久,她卻渾然不曉。
她倉皇抽手,紅潮俄頃間染遍耳根,如通紅的炭火。
這到底是什麼感覺?和姜季禮相識以來,她便老是出現這類莫名所以的怦然,以前未曾有過的……
「胖叔,別說笑了,和往常一樣,啊!不,今天要兩份燒餅。」季禮伸出兩根白皙的手指。
「好!好!難得你第一次和姑娘上街,胖叔我免費再送你們一份,讓你們吃個飽。」他笑呵呵地端上三份燒餅,季禮和無衣就在路旁擺設的桌椅用起午飯。
「胖叔做的燒餅在咱們南昌是最出名的,你一定要嘗嘗。」季禮早已吃得滿嘴燒餅屑,無衣微笑,不自覺幫他擦去嘴角的屑渣。
「你跟他好像滿熟的!」
季禮再咬下一大口燒餅。「我頭一次溜出府,就不小心跌到溝里,全身弄得髒兮兮,又沒帶半分銀子。別人看見我,躲的躲,趕的趕,只有胖叔不是……他主動給我燒餅吃,還帶我回去換套干淨衣服呢!胖叔不但做的東西好吃,人也和善,無論對誰都是笑容滿面,所以我好喜歡他。」
「我看得出來。」她知道,那位彌勒佛般的胖大叔確如季禮所言,他的笑發自內心,無一絲作偽可尋。
真,是人類性情中最困難的部分。無論以真待人或視己,有幾人能確切做到?而今她眼下卻出現了——
大概唯有姜季禮這種人,才能吸引與他相似的胖大叔。
有時候望著姜季禮痴傻的容顏,她會覺得「真」……其實是唾手可得的吧!但為何她追尋多年,這個字卻離她愈來愈遙遠,並且慢慢變成夜空中的星辰,看得見卻模不著?
因為讀了太多虛假、負面情緒,在努力抗拒過程中,麻木了,也下意識接受並成為了吧……
若非姜季禮,她恐怕一輩子都不會了解,她之所以想關在只有自己的世界里,自自然然隨時間而老死,與其說是厭惡人們惡心的一面,倒不如說是因為恐懼自己會被侵蝕,逐漸變形……可惜來不及,她已經變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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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陸就舟,無衣猜不出季禮打的主意。
「我看那市集還頗多有趣處,怎麼吃完燒餅,不再逛逛就急急忙忙拉我離去?」
佇立船頭,季禮唇畔一抹洞然之笑。
「那些東西還不足以令你開懷,待會兒你看到我們抵達的地方,我相信你的心情定會開懷舒暢。」
他的笑,無衣有些愕然,又有些懷疑,仿佛他與方才的姜季禮並非同一人。
船舟將近岸,無衣遙望湖濱叢密翠林,間或百紫千紅點綴其中,煞是迷人。
季禮半舉高手臂,示意她仰首觀看,一座尖頂建築擎天于眾綠之上,氣勢恢弘,金碧輝煌。
「這是……」好傲人的雄渾!她不過遠遠欣賞,居然就能感受到這般震懾。
登時,無衣腦海跳出幾段字句︰層台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
「這里是南昌……」她喃喃道,臉上漸露驚喜之色。「莫非是滕王閣?」
舟已停泊,季禮一躍上岸,笑道︰「我就知道你會曉得。」
「可不?滕王閣可是江南三大名樓之首,以往我只能藉由文字領略它的美,想不到如今卻能身在其中。」之前她尚有些微的陰霾,然步進樹林,呼吸異地勝景的清新空氣後,早已一掃而空。
兩人比肩登閣,觸目所及皆使無衣蒼眸皎亮。外部的琉璃綠瓦,鎏金重檐;內部的巨大瓷制壁畫、歷代名人書法繪畫,在在都教她驚奇與喜悅。
爬至最上層,他們憑欄望外,對面西山沖然聳立,贛江之水滾滾潮涌。
「你知道嗎?」無衣不知不覺感觸道,完全忘記她說話的對象是名痴兒。「當初洪州州牧在滕王閣大宴僚屬,本想借此機會夸耀自己女婿的文采,于是命他作好序文,準備屆時宣讀。結果宴會當日,酒過三巡,當州牧備好紙筆,遍請賓客作序,他原以為無人敢出聲,沒想到王勃卻洋洋灑灑援筆而作。他那一篇《滕王閣序》,直令眾人拍案叫絕,相信古往今來,無人能出其右。我每每讀到這序文,心頭總溢滿向往,只是鎖在宜豐的我,能奢望嗎?可今日我真的親身體會到了。」
季禮凝望她懷古抒情的側臉,霍然溫柔地低吟︰「虹銷雨霽,彩徹區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聞言,無衣瞠目心震,定定注視他。
又來了,跟那時在樹上一樣!
「你知道你念的是什麼嗎?你……真是四少爺?」
「喚我季禮就好,少爺二字就甭加了。我當然知道我念的是什麼,王勃的《滕王閣序》啊,我還能整篇背出來呢!」
「你不是……」你不是白痴嗎?無衣本欲如此詢問,但心念電轉,旋即改口,「先前在仲芸院,你對你二哥的簫聲做了評論,又吟出《蝶戀花》,現下連《滕王閣序》都……你裝假對不對?你根本沒有痴!」她首次恨惡沒有讀他心的能力,更氣的是,他在騙她。
只是,為何而氣?她是婢女,他是少爺,縱然欺騙,與她何干?
「啊?」季禮眉峰攢起,似乎不明白無衣的意旨。「裝假?我不懂,我只是有了感覺,就會不由自主月兌口而出,二哥的簫聲、《蝶戀花》與《滕王閣序》……這……感覺一來,我壓根兒無法控制。」見他神情不像在說謊,無衣稍松下口氣,但對于自己為何如此在意他是否瞞騙,卻仍大大不解。
「我果然很奇怪,對不對?」他臉色黯淡。「大哥也曾疑惑過,可我實在找不出原因。往往感覺到了,千百字句直在腦里亂竄,不出口難受的很。」
無衣暗暗尋思,或許他這番吟詠、記誦章句的能力與易感的性格,並沒有因他變痴而消失,反而儲存著,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場景跳蹦而現。
「感覺是嗎?」無衣斜睨他半晌,然後俯視底下江水,睿智一笑。「大江東去,浪淘盡……」
「千古風流人物……」季禮倏地住口,無衣瞟瞟他。
「繼續,背出來。」
季禮原本猶豫著,但最後還是戰戰兢兢背得一字不漏。
接下來,無衣將自己所知的書籍盡都搬弄出來,吟上一句,便要季禮接出後半段,而他果不失她所望,非但字句毫無缺漏,連作者出處都提得正確無誤。
「哈!炳!」無衣朗聲大笑,輕浮地拍上季禮的肩。「記憶力如你這般高超的,當真世間少有。」
和他這麼對吟了三、四盞茶的時間,無衣心頭有說不出來的痛快。
她想起李清照與其夫趙明誠,他們兩人喜好以吟誦詩詞章句,並指出為書籍中第幾頁第幾句,來做為罰酒的依據。如此風雅之趣,現下她可體驗到幾分。
猝地,她笑容盡褪,頰旁熱燙。
她這思緒,豈不是把自己與姜季禮比擬成夫婦?
她局促地游目四顧,欲擲棄這荒誕不經的念頭,卻不經意迎上季禮漆黑雙眸。心跳,亂了頻率。
「水井姊姊,你怎麼臉紅得像熟桃子似的?發燒了嗎?」季禮疑問,手正要搭上她的額頭。
「哪有?」她閃躲,矢口否認,為自己的張惶感到氣結。
「沒有就好。」季禮忽爾懸起的心放了下來。「看到你這麼快樂,我也覺得好高興。如果我背東西出來,你就開心,那叫我背個幾天幾夜我都願意。」
無衣眉微軒,心底激起的澎湃她竭力壓抑,不讓它表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