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欣有一點點的氣憤,更多的是失望。
她真的不是為了攀權附勢,才追尋這段親情。
只是沒有想過,原來自己經歷過如此多風浪,仍然幼稚得可憐。
抑或,正如崔昌平臨別贈言,他說︰「貝欣,你小心,香港最駭人的是冷暖人情,到了那兒,你會發覺美國中部大學城的人純樸簡單得近乎愚鈍。」
貝欣很聰明,她記得伍澤暉對她說過,就在半年前,他在香港商討業務時,才從煙草業的行家里,听到有關章翠屏落泊的近況。
本來,那位屠先生說章翠屏去世了,貝欣也沒有起疑,她可能是最近這半年才逝世的。這就連煙草業的朋友都未必知道。
可是,屠先生多說了話,出了紕漏。
越多說越見心虛,引起了貝欣的懷疑。
貝欣相信她這個推測是錯不了的,因而越發急于要去尋找章翠屏了。
香港的鑽石山不但沒有鑽石,而且的確是極度貧窮的人家居住的地方。
崎嶇的山路兩旁都是建築著比小欖箕圍屋更簡陋的木屋,東歪西倒地依山而築。
在屋前玩耍的孩子,都是髒兮兮的,衣衫襤褸,一看到打扮齊整的貝欣,又是個陌生人,都一窩蜂地跟在貝欣背後。
其中有一兩個特別大膽且調皮的,干脆用他們那十只烏墨墨的揩完了鼻涕的手指模模貝欣雪白的衣裙,裙子立即被打上骯髒指紋。
貝欣沒有惱怒,只笑著對孩子們說︰「怎麼不去把手洗干淨呢,那才是好孩子。」
孩子們听了都哈哈笑,別無其他反應。
于是貝欣就拉著其中一個問︰「告訴我,你認識這地址嗎?」
小孩搖頭。
另一個小孩子搖著頭說︰「他都不念書,怎麼會認得字?」
貝欣沒有辦法,只得自己慢慢找門牌。
終于對著地址找到門牌,但叩門沒有回應。
貝欣試試推門,門應手而開,貝欣喊︰「有人嗎?」
沒有人回應。
貝欣嗅到房子內有一陣霉味,屋頂因是用破鐵皮蓋的,猛烈的太陽曬下來,特別炙熱,那陣霉味更令人窒息。
貝欣沒有辦法多留,正要轉身出去,腳踏在一個掉在地上的爛銻面盆上,發出了聲響,然後她就听到屋子角落傳來申吟聲。
貝欣停住了腳,循著申吟聲走去,看到一張木板床上有些東西在蠕動。
她呆望著很久,才看清楚可能是一個瘦削得難以形容的人,蒙著頭躺在那兒,活月兌月兌像貼在床上一樣,就因為仍有微弱呼吸,所以才會看見蠕動。
貝欣有點慌張了,她忽然意識到這個直挺挺地躺在木床上的人,就是她千山萬水要尋找的至親。
「女乃女乃!」貝欣輕喊。
然後她走近木床,以震抖的手掀開了那條爛得像塊破布的被,貝欣連忙驚叫,退後幾步。
她看到的臉,簡直是個活骷髏,雙眼是兩只黑洞,根本沒法子見著眼珠子,嘴唇薄而干,微張著努力呼吸,那一副模樣真是太恐怖了。
這是章翠屏的地址。
「女乃女乃!」貝欣嚇得一時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
那在雜志上看到的舊照,那個章翠屏雖顯得嬌小,卻不是羸弱,更非現在這副可憐模樣。
歲月與貧窮,原來會如此地折損人。
貝欣正痛苦地想,自己是來晚了。
才這麼一想,就听到背後有人喊︰「女乃女乃,誰來了?」
貝欣回轉一望,看到一個五十多六十歲的女人,挑著一籮菜進來,剛放下。
「你找誰?」對方問。
「我姓貝。」貝欣說︰「我找她。」
貝欣指指床上的老人。
「你找她干什麼?我們並不認識姓貝的。」
「我是她的孫女兒,叫貝欣,從美國回來找她。」
「你究竟找誰,是不是找錯門牌了,她不姓貝。」
「我爺爺姓貝,我女乃女乃叫章翠屏,她是不是章翠屏了?」
「嘿!」那女人發笑︰「人家說窮在路邊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窮成我們這副樣子,也有人模上門來認親認戚,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了。」
貝欣急問︰「那麼你們也不姓章?」
「我們姓陳,」那女人說︰「她是我家姑,姓李。如果你這個金山姑娘要認我們也是可以的。」
「對不起,那麼,我認錯了。」
貝欣想了想,從口袋里掏出一些美金來,放在那女人手中,道︰「給老人家買點水果吃,我冒昧了。」
貝欣吁一口氣,走出了門外,就听到後面有人叫她︰「姑娘,你慢走!」
是那姓陳的女人追趕出來,問︰「你找姓章的老人家,是不是?」
「是。你曉得她是不是住在附近?」
「這附近幾家都沒有人姓章,不過我們才搬過來一陣,以前住這區的人都搬到徙置區去了。可能你找的人就是搬過去了,那兒環境好得多。」
「陳大嬸,你能幫我問問嗎?」
「成。」陳大嬸說︰「你等一等。」
于是又沙著嗓門向隔壁喊去︰「四姐,四姐,以前住在我們這兒的人往哪個徙置區搬了?」
有另一個中年婦人探出頭來,答︰「搬到石硤尾去了。」
「石硤尾那麼大,很多幢徙置樓呢,哪一座哪一層?」陳大嬸問。
「那我可不知道呀,不過,住我這屋子的財哥回來過一次,他叫我收到他的信就轉去給他,留下了一個地址,你要不要抄下,去找他問問。」
貝欣慌忙抄下地址,對她們千恩萬謝。
陳大嬸說︰「你找的人是你祖母?」
「對的。」
「這麼一個對老人家有孝心的人,菩薩會保佑你們祖孫團聚。」
「謝謝你。」
貝欣按址來到石硤尾徙置區,果然找到了阿財家,那位四姐口中的財哥上班去了,只留下孩子在家里做功課。
貝欣心想,應該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孩子未必會記得鄰家人的名字。
正打算翌日再來,阿財的其中一個較大的女兒望著貝欣出神,說︰「姐姐,你的模樣很像一個人。」
貝欣站住了,問︰「像誰?」
然後電光火石之間,她想到了,快快蹲在孩子跟前,急切地拖著她的手說︰「是不是像一個姓章的婆婆?」
第四部分
第2節毀尸滅跡
小女孩回頭問︰「‘三個五’婆婆是不是姓章?」
她的兩個小弟搖頭,道︰「不知道。」
貝欣連忙緊張起來,問︰「什麼‘三個五’婆婆?」
「她買香煙呀,人家問她買什麼煙,老叫人買‘三個五’。」
「她住在哪兒?」
「她住在我們隔壁。可是,她到街口煙檔開工了,不在家。」
「謝謝小妹妹。」
貝欣飛也似的直奔下樓,跑到街口轉角處,果然看到了個小煙檔。
她的腳步慢了下來,一步一驚心地走近那個煙檔的老太身邊去,就听到她對一個穿著運動裝的年輕客人說︰「先生要什麼煙?做完運動抽口煙是最醒神的,喜歡三個五‘還是’好彩‘?」
「‘好彩’吧!」
「對呀對呀,這煙廠剛出了長煙嘴,吸了它就長年大日好彩數,祝賀你呀。」
「嘿!你真好嘴頭。」客人扔下零錢︰「不用找贖了,賞給你。」
「多謝,多謝,祝君長好彩呀。可是呀,該要的我要,不該要的我就心領了。」只見老太趕緊把零錢塞回給買煙客。
老太太的手腳還非常靈敏,把錢一數就放進胸前掛著布包內,再抬頭,就跟站在面前的貝欣打個照面,下意識招呼說︰「小姐,買煙嗎?」
然後,兩個人對望時就愣住了。她們看到對方的眸子里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你,」貝欣說︰「是不是姓章?」
對方緩緩地點頭,然後嘴微微張開,有點顫抖,問︰「你……會不會是姓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