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乃女乃!」貝欣沖上前抱住了章翠屏。
「女乃女乃,我是貝欣,我是貝清的女兒貝欣。」老太太興奮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多少個年頭?多少個寒暑?
心上的摯愛,去的去,離的離,永別的永別。
之所以活下去,就為貝元也曾對章翠屏說過︰「好日子在後頭呢!」
章翠屏于是謹記了。
再苦,再淒涼,再孤零,她這麼多年都咬著牙關,忍著心痛,要熬下去︰「熬下去,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等著清兒父子回來找我。」
當夜,貝欣陪著章翠屏剪燭暢談時,她握著孫女兒的手說︰「我從來沒有失望過,我要好好地活下去,等著見你們的面。」
「女乃女乃,我終于回來了。」
章翠屏拍拍貝欣的手,再把她的手送到自己的臉頰上,撫模著說︰「見到你,就猶如見到你爺爺和爸爸了,你那麼的像他們。」
「我也長得像你。」
「好看處像我那倒是真的。」
祖孫二人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女乃女乃,你很幽默。」
「不曉得幽默,日子怎麼過?」章翠屏輕嘆。
「為什麼當初會跟爺爺失去了聯系呢?」
「我回到香港來看望我母親的病後,一直寫信催他們想辦法申請出來,可是你爺爺簡直音訊全無。後來我才知道是他父親的小妾怕貝元能自大陸出來,接管了貝家的生意,于是就買通了我們章家的管家,凡是貝元寫給我的信都扔掉。連父親托大陸上的朋友幫忙申請他來港的文件,都毀尸滅跡。」
「曾祖父為什麼不管這事了?」
「男人總是怕身邊的女人嚕蘇,也不敢多問為什麼貝元老沒有音訊。你曾祖父其時體弱多病,貝家的業務漸漸流進他小妾手上,再交給她的親生兒,也就是你祖父的同父異母弟弟貝政。」
「貝剛就是貝政的兒子?」
「對了。」章翠屏道︰「你知道得很詳細。」
「我一到香港就上貝氏大樓找他。」
「見得著嗎?我看,」章翠屏想了一想,再說︰「他不會見你。」
貝欣答︰「豈止不見我,還偽造消息,說你已經辭世,叫我不用找你。」
于是貝欣向祖母補充了回港尋親的一段經過。
「那姓屠的真可惡。」貝欣說。
「是屠佑吧!」
「你曉得他?」
「我是貝家媳婦,當然曉得他們每一個人。」
「屠佑,是貝剛的特別助理。」
「更是他的妻舅,貝氏現今都由著屠佑幫貝剛管理。」
「女乃女乃,是不是他們把你排擠出來了?」
章翠屏嘆口氣︰「這城市真是瞬息萬變。自從我父母去世後,日子本來也不怎麼樣,一九七三年香港股災傾覆了章家的基業,我娘家的子佷就各散東西了。」
「那麼貝家呢?」
「章家生意失敗,章家人就如敗寇,落荒而逃。貝家剛相反,趁著一個股市浪潮,低價吸納黃金地產,這幾年平步青雲,在香港企業界內稱王稱帝。」
「他們這麼有錢,為什麼不照顧你,你一個老太太又能佔用他們多少錢呢?」
搬離鑽石山的章翠屏,居住在徙置區內住的幾十嘆單位,也是很寒酸的。
貝欣禁不住難過地想,怕她的房子比不上貝氏大樓內一個客用洗手間。
章翠屏說︰「我一個老太太自然吃不了多少米,用不了多少錢。但如果貝元的這一房有後,那就是很不同的一回事了。欣兒,我就是等著這麼一天。」
章翠屏出身世家,自小就是千金小姐,別看她如今似王謝堂前的燕子,飛進了尋常百姓家,她的說話依然清簡有力,舉止仍能流露氣派。
「只要我一天活著,都有機會等著貝元的後人回來,跟他算一筆帳。」
「女乃女乃,算什麼帳?」
「欣兒,」章翠屏氣定神閑地說︰「你听我說,這些年,我窮得真的不像話。剩下來的一點點錢,我從小分銷商買進一些香煙來賣以維生。實在,經營煙檔的最大目的,也是在鼓勵自己要奮勇地活下去,為貝元,為貝元的家族。看到了這些源遠流長的老牌子香煙,就想起了你父系與母系的家族,也想起我們這一代的故事來。」
「婆婆都一一告訴我了。」貝欣說。
「你知道你曾祖父貝桐來香港發展後,仗著我娘家的輔助,很是風生水起,分銷的煙草生意讓他手上有大量資金,都全放在本城的地產與股票之上。
「貝桐去世後,宣布遺產,貝氏祖業全部平分給兩個兒子與他們的後人。因為那時貝元與貝清父子已無音訊,故此貝桐遺囑內說明由貝政一房保管,直至我們這一房出現後人。」
「女乃女乃,他們為什麼不把托管權交給你?」
「你曾祖父是保守的古老人,對女人並不看重。再說句老實話,他怕我改嫁,如果我手上掌握了財產托管權,那就等于他貝家的財產平白流入外姓人的手。」
「女乃女乃,真為難你。」
「不要緊,別人看不起我們,信不過我們,都不要緊,最重要是自己爭氣。我獨自一人熬到現在。欣兒,這貝家的一筆帳,一定要算清楚。遺囑寫明,只要是貝元及貝清的後人,不論男女都是當然繼承人。」
章翠屏緊緊地握著貝欣的手說︰「錢是重要,但並不比親情重要。我們可以不貪不謀,但應該屬于我們的就應歸還我們。欣兒,你有責任去把祖父及父親的產業管治得更好。貝家和伍家都是香煙世家,你祖父和外祖父母、你父母親的在天之靈一定會保佑我們。」
章翠屏說著說著就很有點激動,緊緊地把貝欣抱住。
「女乃女乃,我明白,這些年,你是很受了委屈了。」
章翠屏點頭,道︰「別的委屈沒有什麼,吃不飽,穿不暖,也不過是皮肉上的小挫折。最痛苦的是自尊上的折磨。」
令章翠屏最難忘的一次屈辱,發生在七三年股災之後。
正值章家凋零之際,章翠屏住在貝家名下的一幢在百德新街的房子內,靠著分租房間的收入度日。忽然接到一封律師樓的信,叫她搬離現址。
章翠屏以為事情弄錯了,于是回到貝家在山頂的大宅去,見掌權的貝剛。
貝剛比章翠屏低一輩,竟然大模大樣地坐在偌大的客廳內,讓章翠屏站著說話。
章翠屏不是個沒有見過大場面的大戶人家,有她的體面,于是很自然地覺得要維持對子佷輩的禮數,就坐到貝剛對面的一張沙發去。
貝剛的妻子屠笑娟立即站起來,囑咐佣人說︰「伯婆女乃女乃要坐,拿張椅子來。」
打了個眼色,佣人就領命而去。
搬了另外一張椅子,放在沙發旁邊。屠笑娟很禮貌地說︰「伯婆女乃女乃,我陪著你坐這些椅子好嗎?是這樣的,這套沙發是自巴黎凡爾塞古董拍賣館買回來的路易十四時代的古董家私。你知道,老古董年代久遠,其實就不中用,非得好好保養不可,有什麼髒物病菌或跳蚤之類沾在那些織錦之上,根本就無法更換,你就包涵包涵。這套古董家私真是蠻貴重的。」
章翠屏霍然而起,盛怒,兩秒鐘之後,她已經硬壓住自己的脾氣,念頭一轉,緩緩地改坐在另外一張椅子上。
虎落平陽,無法不被犬欺。
若不是為了弄清楚那封律師信,章翠屏一早就掉頭走了。
章翠屏道︰「貝剛,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伯娘,你指什麼事?」
章翠屏揚揚手中的律師信︰「這是叫我搬嗎?」
「是的。」
章翠屏一怔,她沒有想過貝剛會如此坦率的直承不諱。
「為什麼?」
「因為那是貝家的物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