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麼說?」貝欣不期然地緊張起來了。
「答案令我驚駭。祖母告訴我,祖父伍玉華惟一的一個同父同母妹妹就叫伍玉荷,在廣州出生,長大後嫁給廣州上下九絲綢大王戴家當長媳婦,婚後還添了一個女兒。」
都不用伍澤暉再說下去,貝欣就已驚呼起來。
兩人對望一眼,就已情不自禁地緊緊擁抱在一起。
「在世上的親人真少,尤其是在異鄉。」
伍澤暉把貝欣心里的話完完整整地說了出來。
貝欣只能不斷地點頭,表示贊同。
「我肯定比你年長,應是你的表兄呢!」
貝欣尷尬地笑起來,眼眶不期然有種溫熱。
「我該怎樣稱呼你呢?」貝欣問。
「就叫我名字澤暉吧,這樣更親切。」
「故事還沒有講完呢。」貝欣歡喜地說。
「是的,祖母告訴我,當年祖父伍玉華年少氣盛,跟家里同父異母的兄弟都合不來,因為他是庶出,多少受到歧視,分明是伍家眾兒子之中最能干的一個,但上海的煙業生意偏不放到他手里。一時生氣,便帶同妻子遠闖美加。」
那種有家有族有親人,尋到了根的感覺溫暖著貝欣整個人、整個心,使她如浸在一池微微有輕煙上升的溫水里,舒暢得難以形容。
是的,香煙裊裊,幾多往事、幾多溫情、幾多韻事。
貝欣歡喜得跟伍澤暉談彼此的家事,談得渾忘了時間已由早上直帶進黃昏。
貝欣讓伍澤暉知道了伍玉荷的一生際遇和自己目前的境況。伍澤暉也讓她了解了他的家庭情形。
伍玉華早就逝世了,妻子已是高齡,身體還過得去。反而是伍澤暉的父親伍念祖的健康壞透了,長年臥病,要妻子服侍,自然不能管事,家業也就交到獨子伍澤暉手上去。
他們定居紐約,在北美各大城市的唐人圈子內都有香煙分銷生意,由伍澤暉照顧。
伍澤暉似乎真與貝欣一見如故,坦率地問︰「貝欣,你對今後的日子有何打算?」
貝欣忽然有些迷惘,一時間不曉得作答。
伍澤暉很誠懇地說︰「你在醫院內的這份工作,沒有多大前景可言吧,如果你有興趣加入我們香煙業的行列,我是無任歡迎的。」
貝欣沒有想過自己可以如此順遂地歸到伍氏家族的隊伍里去。
她開心地閉起眼楮來,合十禱告,心想︰「是婆婆顯的靈了。
然後她很認真地說︰「我怕做不來。」
才說了這句話,便又立即殷切地補充說︰「當然,我會盡力學習。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是肯定有心的。」
伍澤暉笑起來,道︰「那真是太好了,跟樂觀的人共事,先就開心起來。」
表兄妹倆重重地握了手。
貝欣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問道︰「那我要回溫哥華去?」
第三部分
第9節金融風暴
伍澤暉已知道貝欣的經歷,自然明白她為什麼有這重心理顧慮,于是答︰「這個問題,我們再商量吧!反正,我們家里和公司都需要你這麼一個親人與助手,北美市場是頂大的。」
「謝謝,我真是太高興了。單是有親人已經令我手舞足蹈。」
從伍玉荷去世,文子洋離開之後,貝欣只能視葉帆為親人,實在很孤苦伶仃的。
伍澤暉忽然說︰「貝欣,你沒有跟你父系的親人來往嗎?」
貝欣搖頭,想起了伍玉荷臨終前給她寄來的信,便道︰「婆婆去世時還在念念不忘貝家的情況,她告訴我,我祖母章翠屏回了香港,一直就沒有音訊,將來我有機會與父親的人團聚了,就了卻她老人家的心願了。」
才說完這番話,伍澤暉就整個人緊張地跳起來,抱著貝欣的雙肩,搖撼著她,說︰「我曉得你祖母的下落呢!」
這麼一說,貝欣渾身的細胞都剎那間緊縮起來,她也慌忙跳起來,問︰「女乃女乃現在還健在?」
「應該是健在的。」
伍澤暉這才重新把貝欣拉著坐下來說︰「就前半年我回香港去跟煙草公司商談業務,跟行內人說起來,知道章翠屏還健在,年紀很大了。而且……」
伍澤暉忽然感嘆起來,沒有把要說的話流暢地說下去。
「怎麼了?我女乃女乃怎麼了?」叭欣急問。
「她的境況很淒涼。」
「為什麼?婆婆說,女乃女乃家是香港很有權有勢的家族。」
伍澤暉搖頭︰「那是七十年代之前的事,現在呢,今非昔比。
「你听我說,香港這個地方,有錢就自然有權有勢。章家在戰前已是英資洋行的大買辦,代理很多舶來牌子的洋酒、糖果、汽車等貨品,盈利極豐,在資產、人際關系與社會地位上都是很強勁的。但,一九七三年的香港股災,股票由恆生指數一千七百點直跌至一百○五點的這場金融風暴,把很多香港的豪富之家摧殘得七零八落,當然這危機也扶植了另一批暴發戶,很不幸,章氏家族是被取代的富戶之一。」
貝欣第一次聞知香港的情況,甚是驚駭。
「我女乃女乃就是這樣潦倒下來的嗎?」
這麼一問,伍澤暉的表情更凝重,他往椅背一靠,先從口袋里拿出了一包他代理的「三個五」香煙,抽出一根來,點燃,連連吸了兩口,再把香煙遞給貝欣,貝欣搖頭,道︰「謝謝,我不會抽煙。」
伍澤暉把煙包收回袋里去後,才重拾話題,道︰「你听過所謂‘爛船也有三斤釘’的俗語沒有?章家雖然倒台,其實日子仍不至于太拮據的,反正各房各戶都應該各有私蓄,只不過是章氏企業因受股災牽連而投資失敗,宣布清盤罷了,並不是章家子孫個人的破產。可是,在樹倒猢猻散的情況下,章氏家族各人是大難臨頭各自飛,偏是一個章翠屏既沒有夫家,亦無兒女,最疼愛她的父母已然逝世,那些兄弟姊妹都各管各的搶了章氏家族的剩余財產就各散東西,另起爐灶了,故而章翠屏變得年老家貧,晚景甚是淒涼。听說……」
「听說什麼?」
「听說她住在鑽石山附近。」
「鑽石山?」貝欣有著極度的迷惑。
「對,鑽石山是香港的貧民區,極低下階層的人才住在那兒。」伍澤暉也感嘆︰「奇不奇?那些貧民區都有個好听的名字,叫鑽石山、黃大仙。香港的貧與富,完全是天堂與地獄的境界。」
貝欣睜圓了眼楮看她表兄。
伍澤暉再解釋︰「香港人富起來,那種氣派與架勢,不是一般美加的富戶可媲美,可是,窮起來絕對有可能比大陸的貧戶更淒涼。一種境界是天堂,一種境界是地獄。」
這就是說,貝欣的祖母章翠屏現在生活在地獄之中。
這令貝欣覺得顫栗。
她幻想著一個像伍玉荷似的老太太,孤身一人,風燭殘年,生活在比小欖農村的環境更不堪更貧窮更艱難的環境之內,每天每夜跟失望和寂寞拼搏,那是多可憐的呢!
貝欣沖口而出︰「我要回去找女乃女乃!」
伍澤暉定楮凝視著貝欣,想了一想,緩緩地說︰「那是應該的。」
「澤暉,你幫我,把女乃女乃的音訊再調查得準確一點。」
伍澤暉點頭,道︰「成。我們就這麼說定了,就這幾天,我掛長途電話回香港去,拜托煙草公司的朋友向貝家調查。」
貝欣奇怪地問︰「貝家?」
「是的,就是你父家。」
「我父家還有親人在香港嗎?」
「貝剛家族你認識嗎?他不就是你父家的人?」
貝欣搖搖頭。
「那麼,貝政呢?貝政是貝桐的兒子,應是你祖父貝元的兄弟,貝剛又是貝政的獨生子。貝剛本人的子女還小,在英國念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