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還沒有等待伍玉荷的回應,他就吻在她的粉頸之上。
災難未降臨身上之前的溫馨旖旎尤其濃重。
這一夜,伍玉荷承受的愛寵叫她刻骨銘心,畢生難忘。
翌日傍晚,廣州城一片混亂,因為從下午開始,就響了兩遍警報。人們在爆炸聲中,紛紛走避,于槍林彈雨下,奔竄求存。那些倉皇的臉孔與那些密密麻麻的在地上走動的腿,其實都是麻木的,一切均是潛意識與慣性混合的反射動作。
戰時,人們在任何一分鐘都預備迎接死亡。
誰在那一天能回到家去,就是幸運。
傍晚,伍玉荷早燒好飯菜,呆坐著等候丈夫回來。
小彩如在母親身旁一直吵著肚子餓,這才讓陷入彷徨無措之中的伍玉荷知道當前之務該做些什麼。
她奮發起精神來,先讓女兒吃飽了飯,再陪著她耍樂了一會,心上的恐懼卻越來越濃不可化了。
戴修棋沒有可能還不回家來,除非,他已無能為力。
伍玉荷一想,渾身就顫抖不已。
她伸手取餅棉外衣搭在肩上,依然是遍體生寒。
是從心底里驚出來,以致于額上滲出細汗。
這種體內涼颼颼,體外一片熱浪緊迫籠罩的感覺,似在發病,教伍玉荷辛苦得不能言語。
在這個時候,她直接地體會到孤單無助是怎麼一回事。
那種彷徨困惑淒涼,基本上就是一重又一重包裹著自己的委屈,有如作繭自縛,叫人動彈不得,連大氣都透不出來。
只要剩余半分的清醒,都會意識到在戰爭時期,人沒有準時回到家里來,就表示他可能永遠不會再回來。
小彩如打著呵欠,拉動著她母親的衣角,問︰「娘啊,爹爹呢,他怎麼還不回家來呢?」
伍玉荷心慌意亂地哄女兒,說︰「爹爹快回來了,可能在外頭有些什麼特別事給纏住了,耽誤了回家。」
這樣子說著,伍玉荷的眼眶已經溫熱。
她拼盡全身的力氣,忍住了要奪眶而出的眼淚。
伍玉荷告訴自己,還不是該哭的時候。
凡事未到山窮水盡就失望就放棄就氣餒,是不濟事的。
她必須學習堅強。
可是,為什麼要學習堅強?
是因為沒有人會再保護自己。
為什麼會沒有人保護自己呢?
越想越驚心動魄、越慌張惶恐、越心膽俱裂。
伍玉荷只得緊緊地抱著女兒。
小彩如的體溫不但令她安慰,而且振奮。
伍玉荷知道她並不孤單,世上仍有她至親的人在她身邊。
這個親人尤其需要她的照顧和愛護。
小彩如沒有了母親的愛惜,她還能有什麼其他的依持?
如果日後的路子步步維艱,伍玉荷也得緊緊抱著小彩如走下去。
是昨晚,戴修棋臨別贈言,他說︰「好日子必在後頭。」
自己豈能忘記?
小彩如在母親的懷中,拿小手把弄著伍玉荷那顆衣襟上的布鈕扣,道︰「娘,爹呢,怎麼還不回來?我困了。」
「困了就先睡吧!」伍玉荷輕輕拍著小彩如的背。
「不,不。」小彩如提高聲浪說︰「我還要听故事,今兒個晚上就知道小紅會不會給她的後娘害到。」「小紅是好孩子不是?」
小彩如慌忙點動她的腦袋瓜,說︰「是,是,小紅是的。」
「好孩子永遠有好結果,沒有人會害到她的。」
「可是,我還是要听故事。听完了故事,我會念那首詩給爹听。」小彩如仍是那麼堅持︰「娘,爹怎麼不回來了?」
伍玉荷倒抽一口氣道︰「你爹不回來給你講故事,我就把故事講下去給你听好嗎?听完了故事,你就得乖乖地睡。」
小彩如興高采烈地點頭。
于是,伍玉荷清一清嗓子,就把那個故事說下去。
她意識到,從今夜開始,任何彩如父親不能為孩子做的事,她都要肩承責任,母代父職了。
筆事還未告終,小彩如已經倦極,睡倒在母親的懷里。
伍玉荷凝望著彩如,似見戴修棋那清秀而祥和的模樣,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如泉般涌出來,流瀉一臉,再灑落在彩如的衣襟之上。
噩耗確實是在天亮時,由戴家錦繡絲綢莊的老伙計張興傳來了。
張興難過不已地對伍玉荷說︰「昨天大少爺回老爺家去,老爺囑他把一些金牌拿上銀號去匯成現款備用,他剛好走進銀號,那銀號就被炸掉了。」
伍玉荷听罷了張興的說話,幾乎已沒有再流淚。
一整晚,她的淚水已經流得太多了。
晨早起來,面對現實,流淚是最最最不濟事的。
伍玉荷覺得是戴修棋早有預感,留給她一句遺言︰「好日子在後頭。」
是的,熬得過去就是雲開見月明了。
無疑,傷心欲絕、肝腸寸斷的不只伍玉荷一人,整個月戴修棋的父母都傷心得難以形容。
難堪歸難堪,傷感是傷感,身受喪兒之痛,不等于就對兒子的遺愛加以額外的憐惜。
伍玉荷嫁進戴家來,最不如意的事就是跟翁姑的相處。尤其是因為戴修棋對妻子的疼愛,更激發起他母親羅氏的妒恨。這幾乎已是婆媳之間不和的定律,自古以來就是難以避免的無奈與哀痛。
戴修棋就是知道這重苦衷,才堅持在婚後不久,自立門戶,搬離戴家的大宅去。
當時家庭中曾有一場不大不小的糾紛,戴祥順夫婦對兒子決定帶著妻子住在外頭,成立他們的二人世界,很不以為然。
戴羅氏甚而毫不客氣地直接指責媳婦,她對伍玉荷說︰「原來娶個門當戶對的姑娘回來有這麼一個好處,擺闊擺到翁姑跟前來,干脆自成一家,不把我們放在眼內,我們廣東人的俗語說得棒︰」慘得過我娘家有錢!‘「伍玉荷不是不委屈的,因為這個安排雖是深得她心,卻不是她出的主意。’伍玉荷就曾勸丈夫說」我看就別搬了吧!「
戴修棋說︰「長痛不如短痛。母親難听的話,听一朝;父親難看的臉色,看一夕,也就度過難關,還我自由了。跟他們住在一起呢,日子更難過,那時你就得年年月月地听難听的話,朝朝暮暮地看難看的臉色。我說得對嗎?」
「可是,修棋,你一向馴孝……」
「如果我不,早就上農莊,尋我的理想去了,還呆在上下九,處處遷就著弟弟干活去嗎?總不能上班下班都與我為難吧!玉荷,我們需要一個快樂家庭。」
多少個快樂家庭,多少對恩愛夫妻被無情的戰火摧毀了。
想著,只會有淚。
伍玉荷的心一邊在淌血、在流淚,人一邊站得筆直,在听翁姑的教訓。
戴祥順不客氣地說︰「大嫂,我雖不如你家姑般迷信,認為是你命硬,克死了丈夫,但我也覺得你既已習慣在戴家大宅之外生活,那就不必把你們母女倆接回來住了。以後有什麼確實解決不了的困難,有什麼無可避免的需要,真要我們幫忙的,你就回來給我們說一聲吧!」
戴羅氏依然是紅腫著眼,說︰「老爺,你這麼說,也就太看不起我們大嫂子。她是什麼人家出的身,親家老爺現今回到上海去,依然是江湖紅人,他們家是賣香煙這玩意兒發跡的,背後撐腰的是洋鬼子。你看,從以前八國聯軍到今日世界大戰,洋人的勢力能小瞧嗎?你剛才說大嫂會有什麼確實解決不來的困難以及無可避免的需要,就來向我們求救,是不是笑話了,犯得著嗎?她爹後台這麼硬,跟洋人鞠個躬,就天大事情都解決掉了,輪得到你為人家操心嗎?」
伍玉荷並不太難過,她的心不是已枯已死,而是飛馳到遠遠的一方,跟戴修棋的心緊緊貼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