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現世的災難苦楚與難堪,在伍玉荷這個與丈夫心靈相通的境界內,所能生的滋擾很是有限。
總的一句話,伍玉荷是熬得過去的。
戴祥順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道︰「彩如跟在你身邊,得好好地教導她,雖說是個女的,將來嫁出去了,就是外姓人,但總算是修棋惟一的骨肉,你就別把她待薄了,只顧自己才好。」
這真叫伍玉荷啼笑皆非。
算了吧!人的言語再尖刻再無理,如果可以擋在耳膜之外,就發生不到什麼效用了。
伍玉荷經過一番思量之後,也征得了翁姑的同意,就攜了女兒彩如,身邊仍跟了帶大她的乳娘,一起往小欖鎮去,住進了戴家故鄉的村屋。
在這兒,伍玉荷心靈上有著格外的安慰。
既是戴修棋的故鄉,也是間接遂了他的遺願。
他一直夢想著攜了妻女,住到故鄉的莊園上去,開始務農生活。
婚後,戴修棋不斷地把他在大學里如何跟教授同學們一起研究改良飼料的經過給妻子述說,那份信心和驕傲,使伍玉荷看在眼里,樂到心上去。
她永遠不會忘記當戴修棋談到田莊生活時的飛揚神采,這更令他看上去像個出色的男人。
伍玉荷想得入神了,還是被女兒彩如拉一拉她的衣角,才回過神來。
「娘,我們就在這兒住了,是不是?」小彩如歪著頭皺著眉問。
伍玉荷蹲下去,拉著女兒的手,問︰「你喜歡這兒嗎?你爹一直說要回到小欖故鄉來。」
「可是,爹現今沒有跟我們在一起了。」
「是的,他不能來了。」伍玉荷眼楮濕濡︰「可是我們住在這兒,你爹也是會高興的。」
「娘,你也會跟我住在這兒,是嗎?」
「那當然了。」
「只要有你在身邊,我就開心了。」
那是句她曾經跟丈夫說過的話,現在由女兒說出來,听進耳去,心上有無盡無窮的惆悵與感慨。
「好,彩如,我們就開開心心地生活下去。」
活著,如果不勉力做到心安理得,白白地長嗟短嘆,怨天尤人,也太沒有意義了。
伍玉荷知道,她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彩如有一個健康正常又快樂的童年而努力。
像所有經歷過八年抗戰的中國人一樣,伍玉荷在大戰期間嘗盡了一切上的煎熬。
但,精神上,她奮勇地保持安寧鎮靜。
每當她接觸到女兒的眼神,就像接收了一道訊息,彩如的眼神越來越像她的父親,從她澄明的眸子傳出的光芒,像冬日里的陽光,溫暖著人的身心。
她們母女倆相依為命,越來越相親相愛。
黑暗的時刻總會過去的。
好日子必在後頭。
大戰終于結束。
日子比前好過多了。
最低限度,彩如可以獲得一個布女圭女圭,以慶祝和平。
在一片歡呼聲中,伍玉荷還接到一個好消息。
特別自廣州城來小欖看望伍玉荷的戴家老佣人張興對她說︰「大少女乃女乃,早幾天我在店上踫到一個你的熟朋友。」
「誰?」伍玉荷問。
「是貝少爺,貝家的大少爺。」
「貝元?」
「對了。」
「他回廣州來了嗎?他不是去了香港?」
「早就回來了,他說曾找過你,但找不著,也就沒法子四出打听了。我們店在大戰期間又是結束營業的。」
「嗯!」伍玉荷應了一聲,心想,怕貝元也不好尋她尋到翁姑的家里去。
「貝少爺說,這幾天就要到小欖來看望你。」
「他知道修棋已經不在了?」
張興點點頭,說︰「是的。貝少爺很替你難過。」
自從守寡以來,日子頂不好過還是熬得過去的,心上再難堪也不過是憶念著一個已不會再回來的人。
伍玉荷沒有想到,張興給她報道了故友將會來訪的好消息之後,竟令她有點前所未有地張惶失措。
伍玉荷很久很久沒有吸食過香煙了。
這一夜,她掏出從村口雜貨店上買回來的一包「三個五」香煙,拿出來叼在嘴里,燃點起來,輕輕地吮吸著。
裊裊然向上冒的白煙,婀娜多姿,迷離若夢,讓伍玉荷不期然地思念起很多人,包括了她的爹娘,以及她的貝元哥哥。
伍伯堅在大戰爆發前就攜劉氏回上海去,伍玉荷的母親等待不到戰爭結束,便已病逝。
第一部分
第6節裊裊輕煙
伍伯堅一直跟他元配夫人住在上海,間中跟伍玉荷通個訊息。伍玉荷的親哥哥伍玉華在戰後就出洋去了,就是在伍伯堅的信上,也很少提及伍玉華的消息,怕是為了跟正室所生的兄弟不和,在爭奪繼承伍伯堅的產業上起了爭端,決定一走了之的緣故吧,伍玉荷就不便多追問了。
她不是不思念父親的,多少次興起了要帶彩如回上海見她外祖父的念頭,但始終都動不了身。
尤其是當她把這個念頭在信上向父親表達後,得到的回應令她心冷了。
伍伯堅在信上寫道︰「知你馴孝,這已是安慰。回上海來可不必了,一則途長路遠,諸多不便,尤其彩如尚小,舟車勞頓,並不適宜。二則我在此安居,身體健康,得到你大娘悉心的照顧,你就不必多掛心了。」
伍玉荷不是多心,只是她太明白大家庭中人際關系的復雜與矛盾。
她母親經年霸佔著伍伯堅,直至這近年,終于回到老家來,年紀也大了,說是服侍他也好,掣肘他也罷,總之,伍伯堅到了這年頭,在他正室身邊過活,也有他的身不由己。
輕煙飄渺,使伍玉荷不免為自己的這個香煙世家慨嘆。
人生除了創業致富之外,原來還有很多很多因緣際會的配合,才能造就一個幸福的人生。
伍玉荷想,她跟貝元就是有緣而無份。
這麼些年了,她不敢思念貝元。
甚至為此,她沒有吸食過香煙,怕見那裊裊輕煙喚起一段深情。也怕一點對童年摯友的思念,觸犯了已婚女子應守的貞忠戒條。
直至今晚,她重燃一支久違了的香煙,刻意地放縱自己,盡情思念久別了的親人摯愛。
伍玉荷的心不期然地煩亂,那煙絲所散發的香味,刺激著她的神經,稍稍叫她鎮靜。
縱使相見曾如不見,還是要見的。
見了,又如何?
那可是另外一回想破了頭,也想不通透的事。
伍玉荷提醒自己,今日的貝元不同往昔,他已婚,且有子。
一切都不會因著她新寡的身分而有所改變。此念一生,伍玉荷就赫然一驚,有意無意地讓那口正燃點著的香煙戳到自己的手背上去。
痛楚令她驚呼。
「娘!」原來在床上睡熟的彩如被她的驚呼吵醒了。
伍玉荷立即把香煙弄熄掉,跑過去緊抱著女兒。
這才是現實,才是真情。
目下的三天對伍玉荷來說,似乎比那八年抗戰的日子還要冗長,還要難熬。
她下意識地每天等待著貝元的出現。
一如很多很多的人曾每天都盼望著和平一樣。
終于夢想實現了。
當貝元站到她跟前去時,感覺也像听到街坊鄰里叫著說日本已經投降時一樣,如夢似真,患得患失。
她不敢相信貝元真的遠道來看她了。
「玉荷!」
「貝元!」
她不好意思稱呼他做貝元哥哥了。
那個玉荷妹妹與貝元哥哥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貝元蹲來,輕輕把彩如擁在懷內,說︰「你是彩如?」
彩如點頭。
「我是貝叔叔。」
「貝叔叔你好!」
「彩如真乖,今年幾歲了?」
「七歲。」
「七歲就這麼懂禮貌了,玉荷,真替你高興。」
伍玉荷笑笑,沒有做聲。
貝元再站起來,面對著伍玉荷,溫文地說︰「既為你高興,也為你難過,听說修棋待你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