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認真,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們姓伍的也不是家當,不必以為要仰仗他們姓貝的什麼才好。」
「怎樣忠厚的人也難免在情緒低落的時候表現得小家子氣。
越是失意的人,越怕別人瞧不起,因而會先自大起來,一項自身保障,也是很自然的心理反應。
不只是伍伯堅本人,就連他的小妾,伍玉荷的母親劉氏開始有點在口吻上對貝家不認同,其實也是源于類同的原因。
原來初到廣州來開拓華南市場時,因彼此的成就都差不多,家眷走得密了,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直至近這一兩年間,貝桐經營的香煙分銷網越來越強勁,隨著「老刀」牌的暢銷,使英國其他香煙都陸續順利打開市場。貝家賺得盆滿缽滿,笑得見牙不見眼。
這種暴發的情況,發生在男人身上,尚且會把持不住而露意之色。女流之輩,一旦承接巨喜,也會得像承接巨禍一樣,有著失態失儀的言行。總的一句話,勝利沖昏了頭腦,人前得志,就很有點言語無狀,自大狂妄。
貝桐的小妾胡氏發覺自己的家當越來越重時,就忙迭地在親朋戚友跟前炫耀,對象目標當然包括伍劉氏在內。
正所謂崩口人忌崩口碗,胡氏禁捺不住對丈夫的稱,無形中就似踩了伍伯堅一腳,這叫伍劉氏難過在心頭。
人最怕就是比較,一旦有了比較,自分高下,處于上者當然是威風八面;而處于下風的人,就自然對對方起反感了。
心病之所以形成,永遠在不知不覺之間。
為此,劉氏一听丈夫為她撐腰,跟她同一個鼻孔出氣,也就放下心頭大石。
若把伍玉荷嫁進貝家,那麼,劉氏就自覺一輩子再抬起頭來做人,毫無風光可言了。
尤其是這最近她听當媒的介紹,說有戶在廣州上下做絲綢生意做得頂出色的戴祥順家,正有位公子戴修棋到了娶親的年紀,四處打听,就屬意于伍家的這位六姑娘。
別說戴家的家勢不差,就是那戴修棋也是中山大學畢業生,念農科的,一點也不見失禮。
那做媒的一張油嘴自然也說動了劉氏的心,她說︰「伍二女乃女乃呀,我說要替六姑娘找夫家,也真不易,別說六姑娘才貌雙全,就是要配得起你們伍家也就很難了。百貨業的富戶呢,將來說上一句半句誰帶挈了誰,非但不好听,也真真冤哉枉也。反而是不同行不同業,各領風騷,才叫匹配。」
一番話正好說中了伍劉氏的心事,于是便很有點言計從了。
婚事說得差不多了,才讓伍玉荷知道。伍玉荷自然哭個死去活來,不肯嫁到戴家去。
伍伯堅真正地在女兒面前發了一頓脾氣,道︰「你是不是真要我們做爹做娘的一輩子比姓貝的矮掉一截,永遠抬不起頭來地當一戶下門親家,你才叫安樂?」
話說到如此地步,再不听就是不孝了。
那時代,誰家的女孩敢冒此惡險?
伍玉荷苦在心上,無處發泄,一看到她父親那書桌上放著各式分銷的香煙,心上就有氣,一把把它們撥在地上,用腳踏個稀巴爛。
「恨死了吸煙的人,沒有人吸煙,就不會經營什麼香煙生意,我和貝元哥哥就不會如此生分了。」
伍玉荷想著想著又哭起來,人不但消瘦了,憔悴了,還有點奄奄一息的病態。
這倒叫帶大她的乳娘著急了。
「六姑娘,你且寬心一點,別嚇唬我。」
伍玉荷有氣無力地說︰「我的心好像在淌血。」
「快別說這種難听的話。我的六姑娘啊,這年頭有多少個姑娘真能隨心所欲地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可是,只要福大命好,嫁出去了就能相處得來,變成恩愛夫妻了。六姑娘,你听我說,戴家姑爺是個飽讀詩書的兒郎,差不到哪兒去,你可不要弄得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像他這等人才的郎君,委實是打著燈籠沒處找呢!」
伍玉荷從小是這乳娘帶大的,跟她的情誼額外深厚,平日很听她的勸告。經她這麼一勸說,心上的怨懟的確化解多了。
于是伍玉荷便幽幽地問乳娘︰「你道貝元哥哥知道我要嫁到戴家去嗎?」
乳娘點點頭,道︰「這樁喜事,已是街知巷聞,貝少爺哪有不知道的道理。」
伍玉荷忽然抬眼望著她乳娘,雙手緊緊地握著她說︰「我想見見貝元哥哥,你幫我這個忙好不好?約他來跟我見個面啊,求求你,怕只是見過今次,這一生一世就再無緣相見了。」
說罷,伍玉荷又再落淚。
她乳娘是最看不得這六姑娘傷心的。自己想一想,就是安排了他倆見個面也無妨,好歹把要說的話說清楚了,心上就會舒坦得多,從此認了命,就能安分守己地生活下去,那反而是好事。
于是,乳娘先說服了自己,認為安排貝元與伍玉荷相見是理直氣壯的事,就趕忙去把它辦妥了。
伍玉荷和貝元是約在珠江河畔相見的。
伍玉荷原以為她有很多很多話要跟貝元說,可是,見了面,兩個人默然相對,久久也無法想到一句半句該說的話。
終于還是伍玉荷倒抽了一口氣,開腔道︰「我前兩天發了一頓脾氣,把爹書桌上的香煙包全都撥到地上去,拿腳將它們踏個稀巴爛。我痛恨香煙,沒有人抽食香煙的話,我就不用嫁到戴家去了。」
「玉荷!」
貝元伸手握著伍玉荷,發覺她雙手在微微顫抖著。
「或者沒有了香煙在這市場銷售,我們根本就不會相識,不會踫面。」
「那叫人怎麼反應呢?都不知是該恨還是該愛。」伍玉荷氣得直跳腳,發了一陣子的嬌嗔。
「如果我們還要好好地活下去,對每事每物每人都不能夠恨,只能夠愛。否則,就活不下去了,即使能活下去,也是夠痛苦的。所以,玉荷,我們必須要相信明天。」
「貝元哥哥!」
「相信我,記著這番話,你會畢生的受惠。」
那年頭,竟還是女孩子在感情的表現上更直率豪放一點,伍玉荷忍不住說︰「貝元哥哥,我舍不得你。」
她這麼一說,反而是貝元先紅了眼眶,拼命地在忍淚。
「我會記住你的這句話,單憑你的這句話,我就能活得下去,且會活得漂亮。」
伍玉荷很堅決地說︰「貝元哥哥,你以後會想起我嗎?」
「會,一定會。我們家是因為香煙而互相認識的,故此,每逢我燃點一根香煙,看著輕煙裊裊上升時,就似見著你如今的模樣兒,在那縷輕煙中出現。玉荷,你能給我一個微笑嗎?每次你笑起來,人就格外的好看。」
「啊!貝元哥哥,我無法笑出來,真的,尤其在今天,我笑不出來。」伍玉荷竭力地想扯動嘴角笑一笑,可是她一這麼做時,眼淚就忍無可忍地流瀉一臉。
他們還是在淚影模糊之中道別的。
這以後就有一段很長很長的日子沒有再踫面了。
碧然是因為伍玉荷嫁給了戴修棋,也是因為在一年之後,伍玉荷誕下了女兒戴彩如時,貝元也已另娶了。
貝元的婚訊還是由乳娘給伍玉荷報道的。乳娘一邊把小彩如放到伍玉荷的懷里,一邊輕聲地說︰「貝元少爺也結婚了。」
「嗯!」伍玉荷微抬頭,望了乳娘一眼,就隨即專注在小女兒戴彩如身上,逗著她玩樂。
沒有人知道伍玉荷是否已經忘記了她精神上的第一段戀情,連跟她最為親近的乳娘都不敢開口發問。
當夜深人靜之時,伍玉荷看著丈夫和女兒都已睡熟了,她就坐在梳妝台前,細意地把那罐英國「老刀」牌香煙打開來,用手指拈起了一小撮煙絲,平放在那張小小的玉寇軟紙之上,然後熟練地把煙絲卷起來,再叼著這根煙卷,劃上火柴,將它燃點起來,微微地用力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