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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活下去 第5页

作者:梁凤仪

“当然认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们姓伍的也不是家当,不必以为要仰仗他们姓贝的什么才好。”

“怎样忠厚的人也难免在情绪低落的时候表现得小家子气。

越是失意的人,越怕别人瞧不起,因而会先自大起来,一项自身保障,也是很自然的心理反应。

不只是伍伯坚本人,就连他的小妾,伍玉荷的母亲刘氏开始有点在口吻上对贝家不认同,其实也是源于类同的原因。

原来初到广州来开拓华南市场时,因彼此的成就都差不多,家眷走得密了,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直至近这一两年间,贝桐经营的香烟分销网越来越强劲,随着“老刀”牌的畅销,使英国其他香烟都陆续顺利打开市场。贝家赚得盆满钵满,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种暴发的情况,发生在男人身上,尚且会把持不住而露意之色。女流之辈,一旦承接巨喜,也会得像承接巨祸一样,有着失态失仪的言行。总的一句话,胜利冲昏了头脑,人前得志,就很有点言语无状,自大狂妄。

贝桐的小妾胡氏发觉自己的家当越来越重时,就忙迭地在亲朋戚友跟前炫耀,对象目标当然包括伍刘氏在内。

正所谓崩口人忌崩口碗,胡氏禁捺不住对丈夫的称,无形中就似踩了伍伯坚一脚,这叫伍刘氏难过在心头。

人最怕就是比较,一旦有了比较,自分高下,处于上者当然是威风八面;而处于下风的人,就自然对对方起反感了。

心病之所以形成,永远在不知不觉之间。

为此,刘氏一听丈夫为她撑腰,跟她同一个鼻孔出气,也就放下心头大石。

若把伍玉荷嫁进贝家,那么,刘氏就自觉一辈子再抬起头来做人,毫无风光可言了。

尤其是这最近她听当媒的介绍,说有户在广州上下做丝绸生意做得顶出色的戴祥顺家,正有位公子戴修棋到了娶亲的年纪,四处打听,就属意于伍家的这位六姑娘。

别说戴家的家势不差,就是那戴修棋也是中山大学毕业生,念农科的,一点也不见失礼。

那做媒的一张油嘴自然也说动了刘氏的心,她说:“伍二女乃女乃呀,我说要替六姑娘找夫家,也真不易,别说六姑娘才貌双全,就是要配得起你们伍家也就很难了。百货业的富户呢,将来说上一句半句谁带挈了谁,非但不好听,也真真冤哉枉也。反而是不同行不同业,各领风骚,才叫匹配。”

一番话正好说中了伍刘氏的心事,于是便很有点言计从了。

婚事说得差不多了,才让伍玉荷知道。伍玉荷自然哭个死去活来,不肯嫁到戴家去。

伍伯坚真正地在女儿面前发了一顿脾气,道:“你是不是真要我们做爹做娘的一辈子比姓贝的矮掉一截,永远抬不起头来地当一户下门亲家,你才叫安乐?”

话说到如此地步,再不听就是不孝了。

那时代,谁家的女孩敢冒此恶险?

伍玉荷苦在心上,无处发泄,一看到她父亲那书桌上放着各式分销的香烟,心上就有气,一把把它们拨在地上,用脚踏个稀巴烂。

“恨死了吸烟的人,没有人吸烟,就不会经营什么香烟生意,我和贝元哥哥就不会如此生分了。”

伍玉荷想着想着又哭起来,人不但消瘦了,憔悴了,还有点奄奄一息的病态。

这倒叫带大她的乳娘着急了。

“六姑娘,你且宽心一点,别吓唬我。”

伍玉荷有气无力地说:“我的心好像在淌血。”

“快别说这种难听的话。我的六姑娘啊,这年头有多少个姑娘真能随心所欲地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可是,只要福大命好,嫁出去了就能相处得来,变成恩爱夫妻了。六姑娘,你听我说,戴家姑爷是个饱读诗书的儿郎,差不到哪儿去,你可不要弄得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像他这等人才的郎君,委实是打着灯笼没处找呢!”

伍玉荷从小是这乳娘带大的,跟她的情谊额外深厚,平日很听她的劝告。经她这么一劝说,心上的怨怼的确化解多了。

于是伍玉荷便幽幽地问乳娘:“你道贝元哥哥知道我要嫁到戴家去吗?”

乳娘点点头,道:“这桩喜事,已是街知巷闻,贝少爷哪有不知道的道理。”

伍玉荷忽然抬眼望着她乳娘,双手紧紧地握着她说:“我想见见贝元哥哥,你帮我这个忙好不好?约他来跟我见个面啊,求求你,怕只是见过今次,这一生一世就再无缘相见了。”

说罢,伍玉荷又再落泪。

她乳娘是最看不得这六姑娘伤心的。自己想一想,就是安排了他俩见个面也无妨,好歹把要说的话说清楚了,心上就会舒坦得多,从此认了命,就能安分守己地生活下去,那反而是好事。

于是,乳娘先说服了自己,认为安排贝元与伍玉荷相见是理直气壮的事,就赶忙去把它办妥了。

伍玉荷和贝元是约在珠江河畔相见的。

伍玉荷原以为她有很多很多话要跟贝元说,可是,见了面,两个人默然相对,久久也无法想到一句半句该说的话。

终于还是伍玉荷倒抽了一口气,开腔道:“我前两天发了一顿脾气,把爹书桌上的香烟包全都拨到地上去,拿脚将它们踏个稀巴烂。我痛恨香烟,没有人抽食香烟的话,我就不用嫁到戴家去了。”

“玉荷!”

贝元伸手握着伍玉荷,发觉她双手在微微颤抖着。

“或者没有了香烟在这市场销售,我们根本就不会相识,不会碰面。”

“那叫人怎么反应呢?都不知是该恨还是该爱。”伍玉荷气得直跳脚,发了一阵子的娇嗔。

“如果我们还要好好地活下去,对每事每物每人都不能够恨,只能够爱。否则,就活不下去了,即使能活下去,也是够痛苦的。所以,玉荷,我们必须要相信明天。”

“贝元哥哥!”

“相信我,记着这番话,你会毕生的受惠。”

那年头,竟还是女孩子在感情的表现上更直率豪放一点,伍玉荷忍不住说:“贝元哥哥,我舍不得你。”

她这么一说,反而是贝元先红了眼眶,拼命地在忍泪。

“我会记住你的这句话,单凭你的这句话,我就能活得下去,且会活得漂亮。”

伍玉荷很坚决地说:“贝元哥哥,你以后会想起我吗?”

“会,一定会。我们家是因为香烟而互相认识的,故此,每逢我燃点一根香烟,看着轻烟袅袅上升时,就似见着你如今的模样儿,在那缕轻烟中出现。玉荷,你能给我一个微笑吗?每次你笑起来,人就格外的好看。”

“啊!贝元哥哥,我无法笑出来,真的,尤其在今天,我笑不出来。”伍玉荷竭力地想扯动嘴角笑一笑,可是她一这么做时,眼泪就忍无可忍地流泻一脸。

他们还是在泪影模糊之中道别的。

这以后就有一段很长很长的日子没有再碰面了。

碧然是因为伍玉荷嫁给了戴修棋,也是因为在一年之后,伍玉荷诞下了女儿戴彩如时,贝元也已另娶了。

贝元的婚讯还是由乳娘给伍玉荷报道的。乳娘一边把小彩如放到伍玉荷的怀里,一边轻声地说:“贝元少爷也结婚了。”

“嗯!”伍玉荷微抬头,望了乳娘一眼,就随即专注在小女儿戴彩如身上,逗着她玩乐。

没有人知道伍玉荷是否已经忘记了她精神上的第一段恋情,连跟她最为亲近的乳娘都不敢开口发问。

当夜深人静之时,伍玉荷看着丈夫和女儿都已睡熟了,她就坐在梳妆台前,细意地把那罐英国“老刀”牌香烟打开来,用手指拈起了一小撮烟丝,平放在那张小小的玉寇软纸之上,然后熟练地把烟丝卷起来,再叼着这根烟卷,划上火柴,将它燃点起来,微微地用力吸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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