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年是那些不知道碧玉蒙塵的人嗎?」
「不只松年,連你自己都一樣。只為粗心大意,懷抱著、擁有著這塊碧玉的你們,不勞思考如何令它可以閃出亮光。我是個在旁虎視眈眈的人,因而我留意到了,另一個例子是周寶釧,你知道她曾怎麼對我說?」
我怪異地望著柏年,搖搖頭。
「就在你們籌辦那貧童基金化裝餐舞會之後,周寶釧對我說︰」‘你的嫂子是塊好材料,投閑置散地擱在富貴之家內,真是絕大的可惜。’「
「我問她何以見得呢?」
「寶釧怎麼答你?」我急問,太有興趣知道這位好朋友如何發現我是她的同道中人。
「寶釧說︰」有風不懂駛盡,在眾人都以踩踏在我頭上為快的高漲情緒下,驀然曉得留有余地,讓人有下台的階梯者,我對她有絕對的信心。‘「
我吁了長長的一口氣,真是何等幸運?人的一言一行,總是窺伺有人,竟然踫上了看到自己優點,記在心頭,侍機結納者,真是太好彩數了。
我問︰「柏年,你呢?你看到我什麼?」
「我是待在你身邊經年的人,看到的事情太多太多,談一整天一整夜都談不完,只舉其中的若干事例吧!
「那年籌備你的婚禮,我看你蠻興奮的搜集了一總度蜜月的資料,連機票都管自訂好了。那天,松年不在家,父母把你叫來吃飯,母親要我陪侍在旁,打算人多勢眾,七嘴八舌的勸你放棄蜜月旅行,只為父親的身體實在太弱了,不願意兒子離開。結果呢?」
第48節
結果,我毫無異議地答應下來了。蜜月對于一個在物質與精神上都有資格享用的女孩子是更形重要的。沒有選擇的犧牲,價值減半。我當時的慨然答允怕是值得旁人贊賞的,只沒想到評分者竟是丁柏年。柏年繼續說︰「那還不是最值得我感動的。過了幾天,松年在我跟前嘰咕,說︰‘女人真善變,一忽兒要環游世界度蜜月,一忽兒說不去了,問她為什麼?竟沒有合理解釋,只說不喜歡去就不去。老弟,依情況看,一結了婚,失去自由的是男人而不是女人!’」
「松年不知道是不是從那時開始,只看到你負面。」
「也許只是你的褊袒,因而過譽。」
「不否認這個可能性,得不著的人物,額外矜貴。」
我嘆息。說得太對了,婚後,我的種種好處在松年忽視之中,而卻在柏年重視之內。到如今,才得著覺醒。
「實在,我跟你父母其後也相處得不怎麼樣。」
「那是他們也對你不怎樣之故。人際相處一定是雙程路,不可能永遠一面倒。」
「柏年,感謝你的這句公道話。」
「曼,這些年來,對你的感情有增無已,只為目睹太多不公道的情況發生在你身上,而你甚而不自知。還記得丁氏企業有位董事叫馮日堂嗎?」
「怎麼會不記得?」我苦笑,「當時也總有做得不大方不得體的事,他之所以辭職移民,松年歸咎于我施諸于他身上的霸道。」
「曼,你知不知道馮日堂在向我辭行時怎麼說?
「他以非常誠懇的態度說,‘丁太太其實是太言之成理了,能像她那樣坦率地認識強權,承認強權,其實是要一番器量支持的。她對我是一言驚醒夢中人。真的,再在本城呆下去,前途也不過爾爾,故而早早以一份不算太微薄的積蓄為後盾,支持自己提早退休,過舒適的憩靜生活,未嘗不是好事,我本應對丁松年說清楚這個感受,然,我才開口提到丁太太,他就不願意听下去,故此我只能拜托你,千萬別誤會我的請辭,是對丁太太有所不滿,她的智慧思慮與敢言,尤在我們之上。」
這真是太大太大的一個驚喜了。
我呆住。
其間所埋伏的道理不外是,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
柏年愛我,故此千方百計從正面去看我的言行,發掘到我的潛質之後,捧在手里,記在心上,如珠如寶,珍之重之。相反,松年的恩義已然褪色,故此,當我站在人生的歧途上,不知往那一個方向走下去時,對方非但沒有出心為我盤算,出力扶我一把,讓我能朝正確的方向走,反而為了安撫那已變了的心,而認定我種種的平庸,甚至不是。
「曼,如果你沒有智慧與靈氣,重創之後不會再站起來。你自一個女人的巨禍之中證明了自己。」
我瞪著丁柏年,感謝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因而,我無法叫自己不愛你。」
「柏年!」
海浪聲不算澎湃,然,仍有效地震撼心弦。整個人的熱血在奔流,那種感覺是太難受,也太好受。是陌生,也是相識。是遠在天涯,也是近在咫尺。
我忽然的笑了。
怎麼一個女人,可以沒有犯過什麼彌天大罪,甚而是什麼過錯,而在一個男人心目中顯得平庸、俗俚、值得他理直氣壯地拋棄。又同一個女人,可以沒有做過任何轟天動地的偉大事,而被一個男人認為與眾不同,出類拔萃,值得他義無反顧地眷戀。
本身的努力,極其量是成果的一半推動力,說來說去,還在于對方的感情輕重,因而選取的不同觀點與角度而已。
令人既興奮,又復氣餒的一個重大發現。
丁柏年伸手輕撫著我的臉。
我閉上了眼楮,靜听濤聲,默默地感受著一陣溫軟的擁抱。
無可否認,這是我挽回信心最最最有力的明證。
原想問丁柏年,還會不會到美國去?這原本是此行的目的。
翻心一想,打消了這個念頭吧。
命中注定的福與禍、運和劫,都不必查詢、追究與細數。既來之則安之。
每一日的清晨,都可以是生命的一個新的階段。
我終于上了律師樓,正式簽妥離婚書。
坐在那接待處的客廳時,忽見走進來一位中年婦人,拖著兩個十歲大還不夠的孩子,一坐下來,就忍不住啜泣。她身邊那長得眉目清秀的女兒搖撼著母親的手,說︰「媽媽不要哭,不要哭,這兒有別的人在,看了要見笑。」
我心想,連小女孩都曉得如此說了,就不要哭吧!
「女兒,你爸爸要拋棄我們了,我事必要把你倆帶在身邊,讓他再看一看,究竟舍不舍得自己的親生骨肉?待會見到爸爸,你們記得要說什麼話?」
那兒子是分明比女兒小幾歲的樣子,朗聲說︰「我記得,叫爸爸不要拋棄我們,我們永遠不要新媽媽。」
那女兒只抿著嘴,沒有造聲。
她母親催問︰「你呢,你記得要怎樣哀求爸爸?」
「媽媽,我不要求他,為什麼要求爸爸呢?如果他真的舍不得我們,根本不會走。」
「女兒,沒有了爸爸,我們活不下去。」
「他已經離開我們大半年了。」
小小年紀,能說出這句至理名言,才真是靈氣所鐘,慧根所在。
誰沒有了誰,不是仍然活著。
那女人不住地大哭大嚷,埋怨小女兒不听她的說話。
敝不得她。人總要經歷過某些階段才到彼岸,這女人怕仍在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階段。我也曾經此苦。
從律師樓走出來以後,天朗氣清。
忽然地惦掛著一個人,不想再回到寫字樓去。
我開車到丁盎山的學校去,泊在校門口,等放學。
這些日子以來,我都沒有跟富山見面,電話倒是一直通得比以前頻密了。其間有個小小的,然非常明顯的轉變。富山曾在上星期于電話里頭問我︰「媽媽,你是不是很忙碌?」
「是的,因為生意越來越多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