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听到我的腳步聲,才轉醒過來。
我問︰「是不是有點冷?」
「一點點。或許有食物下了肚就溫暖一點了。」
「不,去給你拿件外套。」
就這樣,我和她,像兩個久別重逢的摯友,在剪燭夜談。
或許,我們今夜的領悟是痛苦的,又或許,只消太陽一升起來,又得忙不迭地跟現實妥協。心里縱使看到了誰的面目,知道了誰的心腸,也還是要裝作不知不覺,繼續相處下去。
然,此刻,我們但覺是同道中人,同舟共濟。
不論以後,丁松年要的女人是她,抑或是我,還是其他,我和邱夢還都不會把這一夜忘掉,更不會告訴丁松年。
我們會守著這個小秘密,直至老死。
在未曾黃土一坯,仍營役于世時,有那時那刻困倦了,我們會得回味著曾有過這個不為男人所知,正大光明的秘密,必然是一番享受,也是一番振作。
沒有想過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何其多。忽有一天,秘書小姐沖進我的辦公室來,十萬火急似的變了臉色,急嚷︰「青衣那邊的樂寶廚房失火了,現在大批消防員已經往救!」
我還是鎮靜地合上了正在批閱的會計部數據,抓起了手袋,穿上外套,才走出寫字樓,開車前往視察災情。
不是故作鎮定,是已練就處變不驚的一份涵養了。世上要生的意外,要翻的滔天巨浪,是真太普通、太頻密了,太令人習已為常。
跋到現場,才發覺只不過是小小的失火而已,當然善後功夫還是有很多,又是一番忙亂,然,還是無傷大雅的。
我打點完,再回到寫字樓去時,坐下來,最至緊的功夫是徹底的預防措施。
非要盡快的成立一個中央統籌的廚房不可。就由這個大廚房負責食品的總制作,以貨車分發到各區去,區內的零售店,當然有保暖及翻熱的一流設備。實際上,貨車更兼大批訂伙食的送貨功能。
現今樂寶快餐的服務對象,已不單是工廠工人,連區內的小家庭,工余都懶得費心費神費力去煮食,干脆來買那兩菜一湯的外賣,回家去享受二人世界。
營業對象的範圍比我們預料的寬闊得多,是一支極有效的強心針,我把這下一步的拓展計劃向股東報告時,他們都擊節贊賞。
會議後,我忍不住悄悄問寶釧︰「不會沒有通知柏年吧?」
「當然通知了。他這一陣子頂忙,你也沒見他一段日子了吧?」
我點頭,吁了一口氣,答︰「忙就好,只怕他是生病了?」
「看樣子是忙得病懨懨的。我昨天才在一個業務場合踫見他呢,所以說,我並不贊成他還是孤家寡人時要跑去美國發展。沒有女人照應的男人,總是不能無後顧之憂,何況孤伶伶在外地。」
「什麼?柏年要到美國去?」
「他沒跟你提起嗎?听他口氣,像快要成行似,會不會是在這兒跟丁松年有什麼合不來的地方,才想到另謀發展,我是不方便問的。」周寶釧想了想,再說︰「以你的身份,或者他們肯講。」
我木然,心上真的七上八下,不安至極。
問題怕不會出自丁松年身上,而是關系于我。
有這麼嚴重嗎?
第47節
這些日子來,我在拼命的逃避,我不要正視丁柏年的感情,甚至是丁松年的。我不要去踫觸他們,惹他們。
我需要寧靜,我需要麻木,我需要活得像個機械人。
因為我怕被傷害。
那一段茫茫然,為全世界人拋棄,自最繁華的高峰驟然摔個粉碎的遭遇,其實已深陷于心,沒齒難忘。
然,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豈是個願意逃避責任的人?
丁柏年,說到底是一個在我極度苦難時攙扶過我的兄弟。
如果再往遠處想,他是個把我暗藏在心底經年的人。這一份情意,是幾許女人夢寐以求的榮耀,我縱無感謝,也該歡喜。
想著想著,竟發覺不能就這樣讓柏年遠去。
我終于鼓起勇氣搖電話給丁柏年︰「有空出來見個面嗎?」
對方沉默了一陣子,說︰「我這就開車來接你。」
車子一直風馳電掣,把我自市區一直載到極南區的大浪灣來。
很好,所有的言情故事都需要一個配合劇情的美麗畫面。
我們漫步在沙灘上,靜听著海水涌上來,退下去的響聲。
如果彼此是初戀情侶,真是太可愛了。
我開口問。
「柏年,你要到美國去?」
「是的。」
「丁家這麼急于要開拓彼邦的業務嗎?」
我知道家翁在美國東西兩岸都擁有極多地皮,其中有一幅,根本是雄霸一個山頭,面積龐大到足以興建一個小小城鎮。然,松年與柏年都不打算在這十年開展,老早把地皮都撥入丁氏家族永久基金內,由著第三代去繼承,至于說美國開拓食品罐頭業生意,更非正辦。丁氏產品的發行網,早已遍及全球,各地的總代理一直營運得相當暢順,若說設廠加強生產,目的地應是國內而非國外,絕對沒有理由倒行逆施。我這一問其實只不過是開場白而已。
丙然丁柏年看我一眼,苦笑︰「你應該或多或少的知道丁氏企業的情況吧,為何有此一問?」
我當場啞掉了,原本希望丁柏年會得砌詞,找個藉口,然後就順著情勢,彼此下了台,萬事都好辦。然,他非但不打算幫個忙,撒個謊,讓大家好過,反而斬釘截鐵地實話實說︰「我很窩囊是不是?男人大丈夫竟然也在逃情避責,遠走天涯去,真是成何體統?」
我止住了步,耳畔的浪聲忽爾隆隆作響,似是震耳欲聾。
「柏年,這又何必呢?如果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今日再重新翻出來處理,更多為難。」
「對我,那並不是過去了的事。感情生出來之後,根本沒有停止過、沒有中斷過、沒有摧毀過,只隨著歲月而茁壯、而盤根、而成熟、而不可動搖。」
我有點不知所措,反而生了氣憤,答他說︰「更因為松年拋棄了我,你就以為可以有轉機,有結果了,是不是?」
我的語氣比我所想像、所控制的要月兌軌、要難听。難怪丁柏年怔了一怔。
他無辭以對。
我也默然。
「對不起,柏年,我有點惶恐。」
「我明白。」丁柏年說著,轉臉看著海洋,繼續說他的感受︰「曼明,也許你說得對,丁松年的轉變給了我一個機會。然,這個機會只不過是讓我表達多年郁結于心的一份感情與感覺,並無其他。你一天仍是丁松年的妻,我一天沒有資格向你傾訴情懷。如果你認為給予我這個機會,仍屬罪咎,我就無話可說了。」
「不,柏年,請你說,我會听,甚而,我應該坦白告訴你,我其實很喜歡听,我只不過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不可能有異于常人的思想與舉止。能夠有人對我好,肯定我的可愛可親可取可憐,有什麼叫做不好的?簡直夢寐以求,歡喜若狂。不過怕受人恩惠,無以為報,那就倒不如不受恩、不承寵,干淨安樂得多了。」
說出了這番話,我心上的凝重已減輕,的確,沒有女人會拒絕這份為異性戀慕的虛榮,只是虛榮背後的代價不菲,若是負擔不來,倒不如忍一忍好。
丁柏年伸手搭著我的雙肩說︰「不單只是松年,根本上連你自己都沒有認識清楚自己。」
「你認為只有你才認識我了?」我差不多失笑。
「認識一個人、一件事、一條道理的真相,除了智慧,還仗機緣。天下間其實不缺許曼明,都有潛藏的慧根在,只不過際遇太美好,環境太暢順,就如一塊價值連城的碧玉,未經雕和琢,收藏在粗糙的岩石之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