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以來,在我的印象中,松年只曾有一晚,試過有如今的表情。
那是許許多多年以前,在丁案的大宅花園之內。
丁案身體日形衰弱,老盼松年能早日成家立室。
我們嚴格上雖算不上青梅竹馬,情況也是相去不遠的了。世交的情誼使松年和我順理成章地墮入愛河,又在雙方家長親友的催谷與祝頌之中,很快就要水到渠成。
那一夜,我和松年吃過晚飯,打消了看電影的主意,一起回大宅去陪老人家聊聊天。丁案伸出那顫危危的瘦手,握著我說︰「年輕人應多耍樂,長夜與青春均正盛,你們且別管我,到外頭去玩個夠。」
于是松年拖著我的手,把我帶出花園,兩人都默默無語,披著一身月光,歪著頭,偷看對方的表情。
我就是在那個情景之下,看到丁松年有仿似如今的焦灼而熱誠的求懇表情。
當年,他就在那一夜對我說︰「曼,我們結婚好不好?了卻老人家的心願。」
我答︰「只為老人家的心願嗎?」
「不,不。」丁松年慌忙更正,「當然也是我的心願。」
是丁松年親口說的。我們結婚是他的心願。
既如是,現今又是那一式一樣殷殷切切的表情,怎麼可能提出的問題是另外一個極端。
不會的。
我也許是在做夢。于是使出吃女乃的勁,狠狠地咬一下唇,立時間痛得我驚呼一聲。
第20節
嚇得松年抬眼直望我,問︰「什麼?」
不是做夢。我的神經開始因為極度震蕩而呈緊張狀態,無法舒緩,反射動作是急得在客廳來團團轉,坐一會,站一會,完完全全的手足無措,連坐了下來,應該是左手搭右手,抑或右手搭左手,也慌亂。
幸好,我仍能說話︰「你能否重復剛才的問題,或者說是你的要求?」
我要听清楚,我不要胡猜,更不要幻覺。
丁松年一怔,沒有說話。
空氣在這一秒鐘內冷凝。
我希望他不會重申前議,也許是我剛才跟他說話的態度惡劣,故而,激怒了丈夫,他信口雌黃,語無倫次。
且小夫妻一鬧別扭,往往就愛來個小事化大,無事生非,動輒的把離婚掛在嘴邊,以宣泄怨憤,這也是很平常的事,有什麼大不了?
我對這番揣測,抱有極大的希望。
可惜,希望只維持不到半分鐘,丁松年就不容情地將之粉碎。
他緩緩地說︰「曼,請坐下來,好好的跟我談,听我說。」
我如言坐下來了。
「對你剩余的忠誠,就是要坦白告訴你,我已在全心全意地愛上邱夢還。在道義上,我甘願背負罪名,我對你不起,但,在心里,我覺得自己情有可原。既為緣來緣去,是非常非常難以解釋的一回事,也為這些年來,曼,你變了!」
「嘿!」我冷笑一聲,指著丁松年罵︰「我變了?你說我變了?在今日你告訴你太太自己已移情別戀之時,指責變的人是我,這算不算本世紀大笑話?」
丁松年答︰「曼,你知不知道這幾天之內,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事?最大件事就是丁松年背叛了我,走私。」
丁松年嘆︰「怎麼可能呢?在我離開你才一個周末回來,身邊其他各個跟我一起生活的人,諸如老佣人、秘書都向我投訴請辭,只為一個原因,他們無法跟你再相處下去。」
我冷笑,道︰「啊!他們無法跟我相處,就連帶到你也無法跟我相處下去?」
「丁松年,這是條什麼道理?我太不明白了。他們之于你原來跟我之于你,是不相伯仲的嗎?我們全部都是在你左右,各司各職、好使好用的從僕嗎?于是小數要服從多數了?」
我氣得不會哭,只會笑。
「曼,我怎樣才能令你明白我們之間的不同與距離在那里?」
「我不需要明白。」
「然,我需要你的合作。」
「你的意思是我的退讓?」
丁松年微垂著頭,再昂起來望住我,表情委婉,然,決絕,說︰「不必執拗用辭,我們只需要面對現實,解決問題。」
「丁松年,我們之間的問題只有一個,你立即離開那個姓邱的。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丁松年正想回應我的說話,我立即舉起手來,阻止他說︰「不必向我介紹這個女人,我無意再听你對她歌功頌德。」
「曼,請原諒,我必須重申我的意願,我要離婚。你且把條件開出來,我盡量滿足你的要求。」
「我要你全副身家,是否你就給了?」我氣得雙手發抖。
「我隨時願意提供比你應得的更多的利益,包括我的身家在內。」
我終于再忍不住發問︰「丁松年,她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本事人?可以令你如此大言不慚,義無反顧。」
我改變主意,我希望听听丈夫口中的情婦,有什麼獨特過人吸引之處?
「她年青、貌美、本事、手段夠、身裁好?還有沒有其他?你說,你給我說。」
丁松年搖搖頭︰「她只不過是個可以共訴心曲、讓我覺得並不孤單的一個女人。」
「就這麼簡單?」
「這並不簡單,曼,最低限度,你沒有給我這個感覺,對于一個男人,這種感覺是重要的。」
荒謬!
荒天下之大謬!
我突然之間氣憤填胸,覺得備受前所未有的屈辱,惟一的本能發泄,就是咆哮,如獅子盛怒之下的叫囂般,聲音尖而且辣。
「丁松年,我不會放過你,絕不!」
「曼,你鎮靜點!」
「鎮靜,怎麼鎮靜?」我笑得近乎淒厲,使勁地咬著下唇,直至覺到一陣痛楚,且有微微的咸味,我以手背揩了嘴唇,嚴峻地盯著丈夫,說︰「看,你叫我鎮靜?這是能鎮靜的事嗎?我並不是造夢,是鐵一般的現實。我的丈夫無緣無故,突然要跟我離婚,你叫我鎮靜?」
「曼,不是無緣無故的,請明白,真的不是。」
「好,好,不是無緣無故的。」我不住點頭,對他說︰「那麼,且行好心,告訴我,原因何在?我做錯了什麼事?我當了出牆紅杏,陪別個男人睡了覺了?抑或我盜竊了你丁家的財產?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歪行來,令你丁松年蒙羞?你說你孤寂,你無人為伴,缺乏溝通?」我忽然哈哈大笑︰「天大的笑話,我幾時不是陪在你身邊,以最合情合理的姿態出現人前,當丁松年夫人,有那一個場合我沒給你作伴,有那時那刻你需要我,我不在你身邊?我甚至不是沒有生育,富山今年幾歲了?丁松年,你講一句良心話好不好?」
眼眶驀地濕熱。
再不能繼續咆哮下去,甚至嚨喉像被堵塞著什麼似的,根本不能造聲。
丁松年一派完全無助的表情,他竟比我更覺得自己孤獨,真令人啼笑皆非。
終于他坐到我身邊來,很輕聲很輕聲地說︰「曼,對不起!」
我呆了,眼淚汩汩而下。
「曼,可是,我沒有辦法。我跟她在一起的快慰難以形容,我深深的愛上她,請原諒。」
「 啪」清清脆脆的兩聲,我給了丈夫兩記耳光,丁松年的兩頰盡是通紅。
我並不這就放松,跟手揪著他的領呔,拼了老命的拳如雨下。
我一邊狂哭叫嚷,一邊揮動我的手足、踢著打著對方。
第五章
第21節
丁松年差不多是一點反抗都沒有,由著我盡情的發泄。
直至我發泄得疲累了,才緩緩地停下了手,伏在梳化上,不住的啜泣。
丁松年沒有走過來給我半句慰問,他只木然地取起外衣,走向大門。
我厲聲叫喊︰「你給我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