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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長風 第10頁

作者︰梁鳳儀

賽明軍抬頭望住這位老同學,一時間似見滿室陽光,明亮舒適,她深深的感動。

「群姐跟本城那間叫建煌集團的人事部主管黃太是親戚,最近談起了好雇員難找的問題,那黃太透露,他們有個主任級的位置仍然懸空,群姐于是想起了你。」

「我?怎知有沒有資格勝任呢?」

徐玉圓一拍大腿,一本正經地說︰「資格是可以創作出來的。群姐名下已有五間小型服裝店,她說在推薦書上寫上你是負責經營管轄所有店鋪的經理。以雞口的身分,申請當牛後的工作,也不為甚吧!況且,我們有內線,只須給人家一個可偏幫的借口,就成了!」

「可以嗎?」

「為什麼不可以?」

「好像欺騙人家似的!」

「拿了薪金,沒做功夫就是欺騙。這年頭,你真以為在大機構做事可以只靠人事關系?少出一分力,堂堂正正的黃馬褂都立時三刻被拉下馬來。且看你日後如何賣力是真。」

當賽明軍站到群姐面前去致謝時,群姐說︰「少說客氣話了,江湖上,女人不幫女人,還有誰來幫我們呢?再在我這間小鮑司呆下去,是浪費你的青春和本事,我于心有愧。做人不能太貪婪,我有一個好伙計玉圓,已是天大的喜事,你且到外頭去踫踫運氣,才是正路。最低限度,再過幾年,你的家累就越來越重了。」

這是必然的,左嘉暉一長大,就要花錢了。現今進幼兒班、幼稚園供讀的孩子,要花的費用,至為驚人。

總要未雨綢繆,不能臨渴掘井。

賽明軍抓緊了這次機會。

真可說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這是她考入建煌集團的經過。一朝貴為天子腳下的臣屬,就有表現機會。多年埋頭苦干,日以繼夜,大汗疊細汗,打落門牙和血吞,怕都不知挨出多少白發和皺紋,才有今日的成果。

明軍這一兩年來養呢,從來都低下去,只看住自己的腳尖。成一個習慣,免得過都不照鏡子了,怕看憔悴,怕憶舊貌,怕對愁容。明軍的頭在人前是抬起來直望的,在人後呢,從來都低下去,只看住自己的腳尖。

當然,這也算一大進步了。

每一回想起挺著大肚子,人浮于事,頻撲于本城商廈去尋兩餐一宿的這些往事,賽明軍在四季如春的環境內都會得連連冷顫。

如今光潔整齊,有正當高尚職業的一個時代女性,走在中環,心還是亂紛紛,慘兮兮的。

往事之所以跑回來滋擾,無非為了今朝,重逢前度劉郎于會議室內,立即招致一個或者不能避免的重新失業的際遇了。

要跟自己朝思暮想,而又被他遺棄的男人以後共事一間機構,真是太難為情、太不堪、太痛苦,甚至是太狼狽的一回事了。

怎好算了?

辭職,難,難,難!

不辭職,更難!

當賽明軍剛才把幾塊碎銀拋下中環的一檔報攤,拾起一份西報時,她發覺她的手在顫抖。

也不止于是彷徨失措與不知何去何從的問題,而是今時今日,自己在建煌集團的高級經理地位,並不是幸運抽獎的禮品,而是她以自己的體能、血汗、智慧、學識等等去爭取回來的。

左思程當年無情的一掌,照正自己的天靈蓋打下來,老早已粉了身、碎了骨,血肉模糊,了無余剩。再能苟延殘喘,只為身邊有兒子、有知己,責任與溫情迫在眉睫,把她暫時救活了。誰想到,當年的一掌,如今才再舊毒進發,害得她五髒六腑,絞扭成一片,痛不欲生。

賽明軍自加入建煌集團工作以來,除了帶兒子去看病之外,她從來沒有偷過懶。

今天,心情實在惡劣得不能再惡劣了,只有開小差去。

路過建煌集團的百貨商場,明軍雙腳不期然覺得酸軟,不要踏進去。走在里頭,有莫名的自悲感,多少有點像被拋棄、被逐出門的一個小婢僕,還巴巴的在人家腳前腳後轉,十分的無奈、猥瑣、毫無自重。

請別忘記,建煌已是謝氏天下。

謝家千金之女,下嫁給自己親生骨肉的父親。

沒有比這種關系更令人憂慮、羞慚、疚怯。簡直無法抬起頭來做人。

賽明軍跑到兒子學校附近的一個小鮑園內,等候左嘉暉下課。

她坐在綠色的游人長凳上,翻著西報雇人廣告,那好幾頁紙的雇人廣告,看得人眼花繚亂,真不知何地始是落腳點,何處方是留人地?

與她同坐在一條凳上的是一個很老很老的女人,背完全彎下來,瘦骨嶙峋,甩甩蕩蕩,一直移動著那只干枯的手,往一個殘破的紙袋內抓,抓出了一個面包,猛往嘴里塞。那個食相,寒酸暖昧得令人慘不忍睹。賽明軍忽然喟嘆,想想自己會不會捱生捱死,若干年後也只不過落得這老婆婆的模樣與下場?

不,不會的。

賽明軍挺一挺腰,她並不知道對方可曾是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誓死要挺起胸膛來,活得像個人樣。

有那麼一天,賽明軍稍為跟這老太婆的形象相類似,又如何的令左思程竊笑?令徐玉圓失望?甚至令兒子傷心?

她站了起來,快步走到學校門口去。

等孩子們放學的校車,已經到達。明軍走上前去跟那司機打招呼。

「我是左嘉暉的媽媽,今天由我帶孩子下課。你不用等了!回頭我會打電話給家里佣人,請她別到門口接嘉暉,謝謝你了!」

一群穿著整齊白色校服的小孩子,魚貫走出學校門口。

都是一張張天使般愉快、純真、美麗得近乎無瑕的臉。笑靨在陽光下有如流轉的寶光玉石,閃出異彩,令人望之而舒暢、而欣悅、而興奮、而心動、而神醉!

賽明軍在這一刻,那麼肯定自己把左嘉暉養下來是一項無悔行動。

小小的孩童,傳遞給她一個強烈的訊息︰不論生活多艱辛,生命必須延續。

當左嘉暉一眼瞥見母親時,立即揚起一聲歡呼,飛奔至賽明軍身邊去。

「媽媽,媽媽,你來接我放學!」

明軍蹲來,一把攬住兒子,說︰「媽媽今天放半天假,陪嘉暉玩好不好?」

「好,好,好,媽媽真好!」左嘉暉一疊連聲地說。

苞著他掙月兌掉母親的懷抱,快手快腳地打開書包,翻出了一本畫簿,遞到明軍的跟前去,說︰「媽媽,你看!」

嘉暉替明軍打開了畫簿,翻到最後的一頁去。上面畫了一個女人的長相圖畫,穿一套深藍的西服,襟上別個線條簡單的小胸針,坐在很大的一張辦公桌旁,一手托著腮幫,另一手在搖動筆桿,批閱文件,那女人的神情是肅穆的、緊張的、全神貫注的。

小嘉暉興奮地說︰「媽媽,我在畫你呢!圖畫老師出了題目,要我們畫自己的母親。並且要在畫上說明母親是做什麼職業的。我想︰我的母親是女強人!媽媽,你看。」小嘉暉指一指畫的左下角,果然有個小標題。

「看,老師給了我七十九分!媽媽,八十分是滿分呢!下周,我的這幅畫要被貼到美術室的壁報板上去,所有的同學都可以欣賞了。」

明軍開心得不得了,連連吻了嘉暉幾下。

兒子說她是女強人,她就得勉力做個女強人去!

女強人之所以強,不單是事業上有成就,而應該是不顧艱難、不怕痛苦、不畏考驗。

連幾歲大的兒子都期望自己可以強下去,怎麼能令他失望。

她拖起了兒子的手,問︰「嘉暉,畫得媽媽這麼可愛,應賞你什麼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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