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徐玉圓是第一個看到左嘉暉出生的人。
她坐到明軍的床邊去時,還笑得合不攏嘴,不住的嚷︰「我在嬰兒房外看見孩子了。天,你猜他像誰?」
這麼一句無心說話,其實鉤起了明軍心頭重重的恨事來。
孩子會像誰?像左思程無疑。
玉圓說︰「簡直難于想象,且難以解釋,怎麼孩子會像我呢?明軍,我是認真的,並非要佔你什麼小便宜。大概是這幾個月來,老是對著我之故吧!你仔細的看著,孩子臉如滿月,眉是粗眉,眼是圓眼,鼻子像一顆大大的扁扁的痣,嘴唇紅紅潤潤,微微嘟起來,很見性格。」
明軍听著玉圓的這番敘述,也不由得不笑了起來。只為對方那種真摯得令人無法不接受,不感動的洋洋自得,有效而具體地代明軍把心內的快慰表露出來。
左嘉暉無論如何都算是在有親友期盼與愛寵之下出生的。
徐玉圓重施故技,塞給她母親幾百元,說︰「明軍給你替她煮一些補品。我已經是不肯要這些錢了,她只是不肯,說麻煩你老人家奉侍她已很過意不去,不能再要你出錢出力!」
徐母先把那幾百塊錢塞進小荷包里,然後就說︰「你跟明軍情同姊妹,還計較這些嗎?我擔保收了她這幾百塊錢,給她弄的補身食品必在千元以上。所謂你好我好,禮尚往來,玉圓,你媽不是個貪圖小利的人。」
玉圓擁著母親的肩,說︰「誰說你是了?人前人後,我都說你是個合情合理的好媽媽,明軍對你的尊重,更是有目共睹,是不是?」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沒有人會知道徐玉圓做人處事的深度,遠遠超乎她的環境及教育之上。
始終是一半慧質天生,另一半是她從小就愛捧著書看的薰陶所致。
左嘉暉一直由徐母兼帶,明軍的一份糧全部開開心心地放到徐母手上去,毫無怨言。
可是,有一天下午,當店里的生意稍靜時,玉圓就一邊給自己開杯即飲咖啡,一邊對明軍說︰「群姐前幾天向我提起你。」
明軍正在開箱把新置的貨色掛起來,又把折得太皺的放在一邊,以便等會熨好再上架,听玉圓這麼說,忽然緊張起來,問︰「她對我有什麼意見了?」
玉圓失笑道︰「神經病!你太敏感。」
明軍說︰「是的,但,我需要這份工作,極之需要。」
玉圓把一杯咖啡遞過去給明軍,說︰「別忙,坐下來歇一歇,我有話跟你商量。」
「是的,經理。」明軍輕松地說,取笑她這位似是世上唯一的親人。
「明軍,其實我並不夠資格做你的上司。」
賽明軍一愣,跟著有點著急了。她原只是開摯友的玩笑,言出肯定無心,怎知道听者有意?
明軍想,除了襁褓中的兒子是她的命根之外,她不可以沒有了徐玉圓。
這一大段苦難日子,只她一人確切地扶了自己一把。
「玉圓,我只是笑話一句,並無他意。」
玉圓笑了起來,道︰「你並無他意,並不表示我也並無他意。說實在的,明軍你不能在此屈居一世。」
明軍嚇得什麼似,急急放下了咖啡杯,問︰「是群姐向你說了些什麼話?」
「是的。」
「天?」
「你少安毋躁,她是好意的。」
任何一個老板要更換下屬,也不可以列為惡意。
明軍一想起前些時,四處見工的淒惶,就會打冷顫。
「群姐的確十分欣賞你。上個月,我們一齊開會研究如何可以在業務上加強招徠之術,你建議我們每一間商場的小店都加設改服裝的服務,收效之大,竟在群姐意料之外。」
當時,明軍作此建議,是因為他們做的是中下層的平民階級生意。人們的購買力有一個限度,時裝變幻無常,單是西裝裙的長短就夠令人頭痛。動輒就得拿去裁縫處修改,根本就沒多少人會買賬,因此而扔掉,更是可惜。于是明軍作了這個建議。
有些人或許會認為,加強了修改衣服的服務,等于削弱了購買新衣的機會。
明軍未敢苟同,實在,把那批要修改衣服的顧客引進店里來,她們會趁便瞄一瞄新貨。愛美是女士的天性,不忘舊不等于不貪新,兼收並蓄是最好不過的。
明軍的這個揣測,證實準確,非但修改衣服的生意其門好市,售賣新衣的數量亦有增無減。
玉圓說︰「群姐很認真的為你想過,真是念過書,見過世面的人在工作上容易舉一反三,融匯貫通,若然這種人材,留在我們時式店內發展,的而且確是浪費。」
明軍急問︰「群姐不要我在這店里做工了?」
賽明軍對于失業有莫可明言的恐懼,她頂著肚子到處求人雇用的那段日子,淒苦的情況,令她每每走出墟樓熱鬧的中環,都活像躑躅于四野無人的荒山野嶺;若不是太陽猛烈得似火地燒著了自己那一身干枯的皮膚,就是橫風橫雨,無情地打得她遍體鱗傷,隱隱作痛。
她不能再走回頭路,過往的災難太恐怖。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繩。
敝不得賽明軍誠惶誠恐,她家里頭現今還有黃口小兒待養待育,以致成人。玉圓拍著明軍的手︰「別慌,別慌!群姐只是想把你介紹到別家規模大一點的公司。你看你,慌成這個樣子。」
「為什麼呢?玉圓。」
「環境幫一個人壯大成長,也會使一個人頹縮委靡。明軍,再在這小小店鋪呆下去,你就更不能提起勇氣往外頭走了。請重拾信心,明白那條才是你應走的路。」
「可是,你呢,玉圓,你不是在這兒安分守己的過活。」
玉圓哈哈大笑,說︰「我?我怎麼同你呢?」
「為什麼不同?‘’」來,來,你跟我來!「
徐玉圓拖著明軍的手,走到服裝店的長鏡子面前去。
「你仔細的看看我和你的分別,就知道了。」玉圓跟明軍並立著︰「你看,徐玉圓,人如其名,珠圓玉潤得離了譜,矮小的身材,長滿一身肉,一張臉,無無謂謂,馬馬虎虎的堆齊眼耳口鼻,從橫面看,根本瞧不出輪廓來。可是,你自己望清楚自己!」
鏡子里的明軍,一頭烏亮的長發,挽了松松的馬尾,眉彎、目明、鼻挺,小嘴玲瓏,那張臉,不施脂粉,仍可以清明地透出酡紅,皮膚女敕白到似曉得叫人眼看手勿動。
那高大而圓渾的身材,沒有在不應該肥的地方多一些脂肪,也沒有在不應該瘦的地方少一分肉。
玉圓說︰「要一個陌生人來猜,我們兩個人,誰是一子之母,單看身段,一定以為是我,不是你!」
賽明軍忽然眼眶溫熱,低下頭去,不敢再看自己,低聲地說︰「玉圓,請別這樣說。你很好,很可愛!」
賽明軍說完這兩句話,忍都忍不住,眼淚如潮涌出。能有玉圓這般胸襟,肯以自己之短襯托朋友之長,為了鼓勵對方,實在是太難能可貴了。
徐玉圓緊緊捉住她的雙肩說︰「明軍,我是認真地。如果我真的好,真的可愛一如你的稱贊,只為我是個肯正視自己長處短處的人,我既不好高騖遠,亦不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我只是承認先天與後天賜予的一切條件,踏實地生活。」
徐玉圓拖著明軍的手,重新坐下來談︰「明軍,我希望你別因為一次打擊而氣餒,漠視自己的所有。以你天生的容貌、品性、風采,和後天的學識、教養,並不應自暴自棄,屈處一隅,了此殘生。如果我有你的條件,斷斷不會坐在這小店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