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睡房之內,甚至有一套極佳的音響器材。有很多只古典與時代音樂唱片,可供用者選擇。
一切都設備齊全,只除了與外界音訊隔絕。
穆澄曾經問︰
「為什麼沒有電視機?沒有報紙?」
「我們不必要知道世界正在發生什麼。」
這原本正正是穆澄的期盼。
不必理會明天、不必擔心前途、不用應酬諸式人等、不愁衣、不愁食、不對時事治安政治經濟牽腸掛肚,甚至沒有了最討人厭、最惹煩憂的人際之間的是是非非。
能做足以上各點,己身處世外桃源。
穆澄,她現在不是真個如願以償嗎?
只能夠嘆氣,千億種無可奈何壓在心頭。
穆澄唯有苦笑,別以為小說與電影情節當不得真。她在上演著《COLLECTOR》和《沙丘之女》。
面前的這個男人,百分之一百肯定神經有問題。
然而,這麼多天以來。他對她豈只全無惡意,沒有半點越軌的行動。還只如他
所說的,靜靜的侍候著她,讓他起居飲食都獲得照顧,舒適地生活著。
撇開了理智,單純以情感及官能的享受來說,穆澄現今竟覺得滿足而安樂。不為什麼,只為一種儂不可破的泄憤泄恨的情緒與心理作祟,幫助她得出了一份適應困境的能力。
在意外發生之前,穆澄實在已太深切地覺得周圍的人都不認同她存在的價值,不論是她丈夫、陶家的一總人、報館、出版社等。盡皆如是。生活上能接觸以及要接觸的一干人等,都沒有把她看在眼內。
穆澄稍有違逆他們心意的舉止甚而思想,就是辜恩負義。就是忤逆人倫,就是罪該萬死。
穆澄心肯意願地為所有人鞠躬盡悴,死而後己呢,半點額外的獎賞也沒有。
她的世界是做對了是本份,做錯了要懲罰的世界。
穆澄的遭遇與感覺在每況愈下,只為一個原因。她仍緊張他們、珍貴他們、尊重他們,而他們對她,不。好,穆澄咬一咬牙,如今她失蹤了,忽然之間在各人還等待著她苦苦耕耘、默默貢獻時失蹤了。看他們怎麼想?
人往往在死了之後,特別的惹親友懷念。如果他們因這種心理作祟而對她有所思念、牽掛、舍不得,就是穆澄最稱心滿意的效果。
萬一他們剎那間就把她忘得一干二淨,並火速地另找別人替代她的位置呢,也就更加要死心了。活在他們之間還有什麼興趣可言呢?
把心一橫,穆澄漸漸的壓抑著本能的恐懼,順利地強迫自己隨遇而安。
原本,被囚的頭一個禮拜,穆澄完全不能入睡。
她想,一個男人可以一廂情願至如此決絕的地步,把自己心儀的女人鎖起來,他的目的何在?
除了滿足一份心靈上的安慰之外,一定還會涉及肉欲。
正常的男人尚且如是,何況對方的神經出了問題。
穆澄一念至此,整個人不住的打哆嗦。
眼瞪瞪的望著那扇房門,心想,隨時在下一分鐘,他就會走進來,然後為所欲為,毫不客氣、毫不容情地把她整個吞噬。
她是手無寸鐵的,完全沒法子反抗的。
況且,穆澄肯定對方曉得用迷藥。
在超級市場的電梯間,一見了面,他就以一條毛巾遮蓋著穆澄的口和鼻,剎那間,穆澄就沒有知覺了。
所以,施蒙一定是他的慣技。
自己完完全全的是肉在帖板上,仟由宰割。
穆澄沒辦法可想之余,只有把自己鎖進浴室之內。
浴室門是唯一可以由自己控制,在里頭下鎖的。那個瘋男人要破門面入,最低限度要花一番功夫。
一連幾天,穆澄躲在浴室不肯出來。
每當浴室門被清輕敲著時,她整個心就離起幾丈,叫嚷︰
「你想怎麼樣?」
對方的答案永遠那麼溫馴而簡單︰
「我給你送飯!」
「放在外頭,你先出去!」
「好!」
穆澄把耳貼在門邊,听到了開房門和關房門聲,才敢稍稍的把浴室的門打開,探頭出來看清楚了,快步將盛載食物的托盤抱了進浴室,再關好門,始能安心吃那一頓飯。
浴室有一道裝有美麗窗花的窗口,自那兒送進日光與月光,讓穆澄知道時間的飛逝。
他一直沒有任何不軌的行動。
有一夜,當月光柔美地照進浴室來,灑在依傍著馬桶、坐于地上的穆澄身上時,她心里忽然之間起了個怪怪的念頭。
他一直沒有任何不軌的行動。
為什麼呢?
是因為這個人根本失常,不可以任何常理去揣測他的行動與思想?
抑或穆澄本身根本不夠吸引?對方只迷戀她的書,而非她的人?
穆澄駭異于自己竟有這個念頭。
是可鄙、可恥、可憐、可笑的一個念頭。
穆澄怎可能是個不自愛的女人?這個念頭,只反映出她對婚姻、對陶祖蔭的極端失望,甚而反感。
那些婚外情的發生,往往就是建基于此。
如果這瘋男人不是神經失常,他以常人的手段去結識穆澄、追求穆澄,天天送她那一大蓬一大蓬白百合伴星花、讀她的文章、跟她研究文化活動、陪她散步于斜陽晚影之中、與她促膝暢談兒時舊事、再為她計劃未來,並帶她到這麼一個似畫又如詩的境地,最後那一步會是什麼了局?太順理成章了吧!
穆澄想著想著,她以手撐著馬桶,借一借力,就站了起來,開了浴室的門,走回床上去,躺下。
月光仍然毫不吝嗇的、笑盈盈的照進來,輕蓋在床上的穆澄身上。
自那晚起,她再沒有躲進浴室去。
這天最早,天一亮,穆澄就轉醒過來。經過大半個月的惶恐折騰,她似乎已逐漸適應環境,最低限度一入夜,就能好好睡上一覺。
一看床頭的鐘,還只不過六點多。平日,清是在七點才把早餐送上房來的。
穆澄躺在舒適的床上,享受清潔被褥床鋪所帶來的一陣溫馨,她突然的把身處困境這回事忘得一干二淨。
多少年了,她造夢都未曾想過會有如今的這些日子。
可以肆意地睡至日上三竿,等候一個服侍周到的人捧上美味的早餐。然後竟日坐在艷藍天色之下,看書、寫字、跟那陪伴自己的人談天、說地、玩撲克、下象棋。
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安寧在于與世隔絕。
有人必有事,有事必有紛爭、有騷擾、有困難、有艱辛、有妒忌、有怨恨,有其他一切丑惡至極的行為。
現今,什麼也沒有。
吃過社會苦頭與人情是非的折磨,不會介意自己變作一具行尸走肉,總好過徨徨然不可終日的在人與人之間吵鬧、斗法、爭奪、你虞我詐、弱肉強食。
名符其實的退出江湖。
穆澄苦笑,她竟然這麼容易就屈服了。
外頭世界還有什麼值得依戀的?
這些天來。頭一個不再想念的就是陶祖蔭。
包不會聯念起他的一家。陶家各人的臉譜,突然的都蠻得滑稽、可笑、微不足道。
她只想念母親,記掛方詩瑜。因為穆澄肯定這兩位會擔心她、設法尋找她,甚而會為她的痛然失蹤而難過、而悲傷、而痛苦。
鼻肉至親、血濃于水,怎麼能割舍?
朋情深厚、知心難得,怎麼能忘記?
穆澄一躍而起,如果她不設法離去,而太耽于逸樂,就是太不負責任了。
外頭世界無論怎樣淒苦難熬,總不能如此輕率地撒手不管!
要真想離開這個世界,倒不如奮身躍下千尺懸崖算了,怎能悠哉悠找她在崖上偷生享受?
穆澄想,先躲在房門後,等一會,清一走進來,自己就跑出去。他雙手一定是拿著托盤的,根本沒法子可以在短時間之內把房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