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場賴賬都有賴賬的道德標準。江湖上盛傳的一個有關名作家古剛的故事,就是一例。
迸剛的奇情迷幻小說。曾有一個時期瘋魔中港台以致于東南亞、美加,總之有中國人住、有中國人出現的地方,都有他的作品流傳。
他的文字剛勁獨到,情節詭秘曲折,讀得人心弦搖蕩,熱血奔騰。只為他本人都是極傳奇的一個人物。
私生活的放蕩形骸,使人看在眼內,不但不生反感,反而覺得他豪邁與瀟灑。
苞他交往過的、讀過他文字的,無人不喜歡古剛這個人。
他的嗜酒、嗜賭、嗜色,全都被朋友與讀者接納下來。無人舍得對他予以任何責難。
總的一句話,文字的魅力,能掩蓋了他的種種不是之處,能化丑為妍,能令人胸襟視野廣闊。
所有人都只願古剛能快樂地活在世上,然後寫多一些好的作品,增加大家的興趣與娛樂。
然,天不從人願,天也許真的妒恨英才,古剛猶在壯年,便已遽然逝世。
他的死,也曾引起坊間極多的揣測,有人指他自殺,把安眠藥混在酒里頭,喝到自己不再會醒過來為止。
也有人說他長期浸婬在色欲煙酒的傷身玩兒中,早早已經掏空了身子,根本只差借什麼名堂亡故而己。
無論如何,古剛死了。
身後蕭條,無人照顧。
還是靠幾個義氣朋友,糾集了一些錢,替他辦喪事。
文化界老是有這種生前風光至極。身後落寞蒼涼無寄的情況發生,好令穆澄心死意冷,自慚形穢。說到頭來,自己也是其中一員。
話說古剛的喪事正調理停當,靈堂上,白衣素燭,候著一些有心的讀者來拜祭之時,闖進了幾名彪形大漢。
為首的一個人,不致于凶神惡煞,但真的雙目如銅鈴般炯炯有神,很不怒而威。
他帶領四個手下,一色的黑西裝。結黑領帶。先在古剛的靈位一字排好,恭恭敬敬的行了三鞠躬禮,才再著了治喪委員會的人談話。
委員會主席是另一位當時得令的男作家金匡,古剛是他的非常非常親近的朋友,自是義不容辭,為他辦理最後一件大事。
「金師傅,在下姓裘,單名一個展字。」
金匡一听名字,就知道是哪一路的人,說︰
「展大哥好!迸剛泉下有知,會得感謝你來看他最後一面!」
「古剛是對我們社會作出過貢獻的人,對他致敬是應該的。不但我們一班兄弟對他表示敬意,還有其他的朋友,做過古剛生意的,都有心向他致意。」
「謝謝,謝謝!」金匡一疊聲地說。
「金師傅是明白人,客套說話之後,可否容我問句說話?」
金匡也是江湖奇俠,極有性格,道︰
「好,好,有話別吞吞吐吐,直說了,好商量,一就一,二就二,最緊要是爽快!」
「這就不怪小弟唐突了,古剛生前欠了我們一大筆債。」
「人死如燈滅,叫他拿什麼還?」金匡一臉坦然︰「況且,人人知道古剛的確身後蕭條。」
「金師傅,江湖行走,總有起碼的道義。」
「對,可是耶起碼也得有個譜,否則,我們做他兄弟也為難。你不就為手足後人積點福,放過己死的古剛吧!」
「賭債,可以一筆勾消,那是我們的生意檔,賺少了。不算一回事。酒菜錢。也不必多計較了,反正就當我們的酒樓向古剛致敬,請他幾席酒,算不了什麼一回事!只一筆數,非找不可。」
金匡忙問︰
「什麼數?」
「花姑娘們的皮肉錢,一定要付。女人從來都應該是養在深閨的,人家肯騰個身子出來做事,不能無賴,欠這種賬。金師傅,我們此來,只是代表她們向你討回一點古剛宿娼的費用以及一點公道。」
金匡聞言,半點猶疑都沒有。立即說︰
「好,數目多少,我們幾個人籌送給你。欺負婦孺,不恥所為。」
這故事一直流傳在文化圈,視為美談。
穆澄苦笑,豈非要下作到把自己的正當家庭主婦的身份眨至跟妓女無異?也不是故意把作家的身份,拿去跟出賣色相者相比。穆澄有她的一番苦衷與苦心。對待出賣皮肉的女人,江湖中人尚有拔刀相助,扶助弱質之舉。難道她一個女子,搖筆桿干活的,就不值得敬重。而還以她應得的利益?
板子是一字一汗,辛辛苦苦捱更抵夜地寫下的,只為當日一時心軟,尊重前輩而作的決定。
今日,就是以情還情,以義抵義,那姓甘的卻不能擺架子,連親自解釋的功夫也省掉,真是太目中無人了。
穆澄的一口鳥氣,無處宣泄,于是亂套件毛衣,抓起手袋,便沖出門去。
緊緊趕得及在余李王律師樓關門之前,約見了在那兒掛牌做律師的舊同事王倩玉。
把過程一五一十的轉告對方,那王律師听罷,作了個粗略的結論︰
「報紙館要改版,刪除任何一段文章,都有絕對的權力。等于資方要勞方引退,是無須理由的。只要補足薪金賠償即可。」
穆澄直挺挺的坐著不動,忿怒與冤屈使她差點覺得呼吸有困難。眼花頭暈,像要倒下來似。
如果連法律都不能保障勞工階層的公平利益,還有沒有公理?
王倩玉繼續解釋︰
「當然,你既然是己寫好了整個故事。是可以向報館追討稿費的。他們最低限度應該補償你的損失。」
「這還在其次,可是,我的聲望呢?讀者對我的信心會否動搖?」
「要證明他們刪了稿而令你聲望受損,是比較困難的。除非你打算浪費金錢,以官司跟他糾纏下去。」
當穆澄給方詩瑜報導這回事時,她立即大搖其頭。非常緊張的說︰
「不,不,不要把此事擴大,犯不著!」
「我的一口氣怎辦?」
「那算什麼?你的一口氣不是這樣子爭的。勝利了只是一場戰役,而非一場戰爭,何苦來哉?」
「你不在其位,不明白受到的侮辱。」
「你怎麼肯定是對你的侮辱?」
方詩瑜把政經日報攤開,繼續說︰
「所有的小說都刪掉,換上了一些明目張膽的香艷奇情小說,連標題都赤果果地寫︰「讓我們去造愛」,這樣的副刊新風格,留你穆澄的文字在里頭,絕對不是一件值得高興與恭維的事。」
「可是,」穆澄實在心痛氣翳︰「當日姓甘的如何懇求要稿,今日總應該向我交代一聲,這是起碼的尊重與禮貌。」
「你怎麼知道對方不是跟你一樣難為情?有些人自知理虧,不敢正視受害人,也是有的。每個人都有他的苦衷。」
穆澄咬咬下唇,不想再分辯下去。
她知道方詩瑜並非為那姓甘的講說話,也不是認可整件事,只不過,她沒法令自己好過。
每宗事件發生,可能多至成千上萬。
笆正賢悶聲不響,做出這種硬要傷害人家自尊心的事,可能是情不得已。他頂頭還有上司,還有所謂編輯委員會。他個人作不了主,維護不了自己邀請回來的作家,應該最丟臉的是他。
也有可能,姓甘的這種老行尊,根本看不起任何寫稿人。一律視為下屬,調兵遣將,權操自上。他擁著報館的地圖。當作自己的版圖,我自為王,稱雄稱霸,目中無人,也是沒法子的事。
任何君子與小人。都有風生水起失意寥落的可能。現今若是踫上姓甘的鴻運當頭,他的對手就要倒霉。原是一字般顯淺的事,這年頭,司空見慣了。
每個人若不是有其不可告人的苦衷,就是有自由選擇處世做事的手腕與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