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惆怅还依旧 第26页

作者:梁凤仪

商场赖账都有赖账的道德标准。江湖上盛传的一个有关名作家古刚的故事,就是一例。

迸刚的奇情迷幻小说。曾有一个时期疯魔中港台以致于东南亚、美加,总之有中国人住、有中国人出现的地方,都有他的作品流传。

他的文字刚劲独到,情节诡秘曲折,读得人心弦摇荡,热血奔腾。只为他本人都是极传奇的一个人物。

私生活的放荡形骸,使人看在眼内,不但不生反感,反而觉得他豪迈与潇洒。

苞他交往过的、读过他文字的,无人不喜欢古刚这个人。

他的嗜酒、嗜赌、嗜色,全都被朋友与读者接纳下来。无人舍得对他予以任何责难。

总的一句话,文字的魅力,能掩盖了他的种种不是之处,能化丑为妍,能令人胸襟视野广阔。

所有人都只愿古刚能快乐地活在世上,然后写多一些好的作品,增加大家的兴趣与娱乐。

然,天不从人愿,天也许真的妒恨英才,古刚犹在壮年,便已遽然逝世。

他的死,也曾引起坊间极多的揣测,有人指他自杀,把安眠药混在酒里头,喝到自己不再会醒过来为止。

也有人说他长期浸婬在色欲烟酒的伤身玩儿中,早早已经掏空了身子,根本只差借什么名堂亡故而己。

无论如何,古刚死了。

身后萧条,无人照顾。

还是靠几个义气朋友,纠集了一些钱,替他办丧事。

文化界老是有这种生前风光至极。身后落寞苍凉无寄的情况发生,好令穆澄心死意冷,自惭形秽。说到头来,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话说古刚的丧事正调理停当,灵堂上,白衣素烛,候着一些有心的读者来拜祭之时,闯进了几名彪形大汉。

为首的一个人,不致于凶神恶煞,但真的双目如铜铃般炯炯有神,很不怒而威。

他带领四个手下,一色的黑西装。结黑领带。先在古刚的灵位一字排好,恭恭敬敬的行了三鞠躬礼,才再着了治丧委员会的人谈话。

委员会主席是另一位当时得令的男作家金匡,古刚是他的非常非常亲近的朋友,自是义不容辞,为他办理最后一件大事。

“金师傅,在下姓裘,单名一个展字。”

金匡一听名字,就知道是哪一路的人,说:

“展大哥好!迸刚泉下有知,会得感谢你来看他最后一面!”

“古刚是对我们社会作出过贡献的人,对他致敬是应该的。不但我们一班兄弟对他表示敬意,还有其他的朋友,做过古刚生意的,都有心向他致意。”

“谢谢,谢谢!”金匡一叠声地说。

“金师傅是明白人,客套说话之后,可否容我问句说话?”

金匡也是江湖奇侠,极有性格,道:

“好,好,有话别吞吞吐吐,直说了,好商量,一就一,二就二,最紧要是爽快!”

“这就不怪小弟唐突了,古刚生前欠了我们一大笔债。”

“人死如灯灭,叫他拿什么还?”金匡一脸坦然:“况且,人人知道古刚的确身后萧条。”

“金师傅,江湖行走,总有起码的道义。”

“对,可是耶起码也得有个谱,否则,我们做他兄弟也为难。你不就为手足后人积点福,放过己死的古刚吧!”

“赌债,可以一笔勾消,那是我们的生意档,赚少了。不算一回事。酒菜钱。也不必多计较了,反正就当我们的酒楼向古刚致敬,请他几席酒,算不了什么一回事!只一笔数,非找不可。”

金匡忙问:

“什么数?”

“花姑娘们的皮肉钱,一定要付。女人从来都应该是养在深闺的,人家肯腾个身子出来做事,不能无赖,欠这种账。金师傅,我们此来,只是代表她们向你讨回一点古刚宿娼的费用以及一点公道。”

金匡闻言,半点犹疑都没有。立即说:

“好,数目多少,我们几个人筹送给你。欺负妇孺,不耻所为。”

这故事一直流传在文化圈,视为美谈。

穆澄苦笑,岂非要下作到把自己的正当家庭主妇的身份眨至跟妓女无异?也不是故意把作家的身份,拿去跟出卖色相者相比。穆澄有她的一番苦衷与苦心。对待出卖皮肉的女人,江湖中人尚有拔刀相助,扶助弱质之举。难道她一个女子,摇笔杆干活的,就不值得敬重。而还以她应得的利益?

板子是一字一汗,辛辛苦苦捱更抵夜地写下的,只为当日一时心软,尊重前辈而作的决定。

今日,就是以情还情,以义抵义,那姓甘的却不能摆架子,连亲自解释的功夫也省掉,真是太目中无人了。

穆澄的一口鸟气,无处宣泄,于是乱套件毛衣,抓起手袋,便冲出门去。

紧紧赶得及在余李王律师楼关门之前,约见了在那儿挂牌做律师的旧同事王倩玉。

把过程一五一十的转告对方,那王律师听罢,作了个粗略的结论:

“报纸馆要改版,删除任何一段文章,都有绝对的权力。等于资方要劳方引退,是无须理由的。只要补足薪金赔偿即可。”

穆澄直挺挺的坐着不动,忿怒与冤屈使她差点觉得呼吸有困难。眼花头晕,像要倒下来似。

如果连法律都不能保障劳工阶层的公平利益,还有没有公理?

王倩玉继续解释:

“当然,你既然是己写好了整个故事。是可以向报馆追讨稿费的。他们最低限度应该补偿你的损失。”

“这还在其次,可是,我的声望呢?读者对我的信心会否动摇?”

“要证明他们删了稿而令你声望受损,是比较困难的。除非你打算浪费金钱,以官司跟他纠缠下去。”

当穆澄给方诗瑜报导这回事时,她立即大摇其头。非常紧张的说:

“不,不,不要把此事扩大,犯不着!”

“我的一口气怎办?”

“那算什么?你的一口气不是这样子争的。胜利了只是一场战役,而非一场战争,何苦来哉?”

“你不在其位,不明白受到的侮辱。”

“你怎么肯定是对你的侮辱?”

方诗瑜把政经日报摊开,继续说:

“所有的小说都删掉,换上了一些明目张胆的香艳奇情小说,连标题都赤果果地写:“让我们去造爱”,这样的副刊新风格,留你穆澄的文字在里头,绝对不是一件值得高兴与恭维的事。”

“可是,”穆澄实在心痛气翳:“当日姓甘的如何恳求要稿,今日总应该向我交代一声,这是起码的尊重与礼貌。”

“你怎么知道对方不是跟你一样难为情?有些人自知理亏,不敢正视受害人,也是有的。每个人都有他的苦衷。”

穆澄咬咬下唇,不想再分辩下去。

她知道方诗瑜并非为那姓甘的讲说话,也不是认可整件事,只不过,她没法令自己好过。

每宗事件发生,可能多至成千上万。

笆正贤闷声不响,做出这种硬要伤害人家自尊心的事,可能是情不得已。他顶头还有上司,还有所谓编辑委员会。他个人作不了主,维护不了自己邀请回来的作家,应该最丢脸的是他。

也有可能,姓甘的这种老行尊,根本看不起任何写稿人。一律视为下属,调兵遣将,权操自上。他拥着报馆的地图。当作自己的版图,我自为王,称雄称霸,目中无人,也是没法子的事。

任何君子与小人。都有风生水起失意寥落的可能。现今若是碰上姓甘的鸿运当头,他的对手就要倒霉。原是一字般显浅的事,这年头,司空见惯了。

每个人若不是有其不可告人的苦衷,就是有自由选择处世做事的手腕与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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