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母親不是這樣的一個人,她緣何會在自己退婚時,予以如此大體大方的支持?
一反常態,只在于生活上出現重大事故之後,其余的光陰,都由著它隨隨便便、輕輕松松地流逝罷了!
我會不會都有一天,得著了母親的這層領悟,而又跟她一個模式地過日子呢?
不是不憂疑,不是不悲哀的。
我扭亮了床頭燈,什麼都不打算想,只希望能聚精會神看一回書。
現代社會的生活節拍明快、生活內容復雜,因而影響所及,時代文藝作品與電視電影,全都是那種風起雲涌、曲折離奇的情節。
我其實盼望能讀到一本形容雞肋生活的平淡小說,反映更普遍、更實際的現代人生,也許能引起的共鳴還要大。
人們總是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好了。
唉。
兩頭不到岸,在水中央。那種無奈與激氣還真說不出來,豈非是苦上加苦?
我若再世為人,寧可一就是成王,留芳百世;一就是敗寇,遺臭萬年好了!
事業上,若不能翻雲覆雨、權傾商場,就干脆不用工作,躲在閨中養花寫字過優閑日子!
至于戀愛,若沒有非君不嫁、非卿不娶,但願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的抵死纏綿,山盟海誓,就寧願在空門過活、修心養性、六根清靜。
恨死了雞肋感情、生活、工作!
恨死了目前的心境與處境!
恨死了淹不死,又到不了彼岸!
我無端端的一陣怨火攻心,把書狠狠地擲到地上去,人翻倒在床上,手抓著那條薄被,好像要把它撕成片片碎。
第47節
突然的,電話鈴聲響起來。
我由著它。
好一陣子,還管自吵個沒完沒了。忍無可忍,抓起來,大聲嚷︰「誰?找誰?」
「楚翹,你凶巴巴的,這是干什麼了?」
是母親!
我毫不諱言,答︰「實在悶、很悶、很悶!」
第一次我如此肆無忌憚地在母親面前發泄內心的感情。
對方沉靜了一陣子。
然後傳來母親開朗的笑聲︰「那還不容易。我老早勸過你要學搓麻將。別少瞧這玩意兒,根本是中國民間藝術,既可怡情,又能養性,一牌在手、半世無憂,根本都不用知曉天下事,那種舒服,難以形容。」
我握著電話筒的手開始麻痹,不知是否對方的言語深具震撼力!
由此可知,本城絕大多數的人,如此地迷戀四方城,有一個絕大的奧秘在。
那就是它專治都市雞肋病!
我忽然之間笑出聲來。
最大的智慧往往隱藏在最平凡的事物之上。
既然生活上沒法有滿足意念的風起雲涌,只得往那十三只麻將中尋。
任何一鋪牌的不順心、不稱意,一下子過了,又是下一局,翻身的機會每隔五分鐘一次,委實是太令人振奮、令人無須急不及待,令人一直沉迷下去!
我怕我這個周末,就要坐到母親身邊去,拜她為師了!
「楚翹,好好地過掉這晚就好!」
對,天明即起,有太多事等著辦的話,不敢胡思亂想。只有晚上最難過!
「你試試早點睡,別等我的門!」
「什麼?」我怪叫。
「我今晚怕要搓個天光達旦了,你四表姨死不肯放人!」
「祝福你,母親,你將有個稱心如意、刺激絕倫的晚上了。」
「嘻!誰說不是呢!楚翹,你得照顧自己。」
母親掛斷了線。
她或許會在洗牌時,稍稍擔掛著我,然,只一瞬間的功夫而已,又有她的陶醉與投入了!
說得好,成年人,誰不應該想辦法照顧自己?
我俯身,在地上試找回我的那本書。
真要命,剛才發的脾氣太大,書都不知給我扔到什麼角落去了?
電話鈴聲又響起來。
一定又是母親放不下心,要囑咐我什麼了?到底血濃于水。
「喂!」我抓起電話筒來听。
對方的聲音有點熟,是的確似曾相識,誰?
他找阮楚翹。
短短的那句話,透著煩躁與緊張的語氣。
我答︰「我是阮楚翹。」
然後沒有了聲音。
我叫道︰「喂!喂!我就是阮楚翹,誰找我呢?」
對方答︰「是我,楚翹!」
啊!
腦子頓時間空自一片,再回過神來,才從記憶中猛地抽回一個影象。
章德鑒。
「你好!」我只能說這句話。
「楚翹,我能來見你嗎?」
「現在?」
「現在!」語氣如此的堅定。
我一時還未及反應,對方已經再說︰「我就在你樓下,方便讓我上你家嗎?」
一定是急事吧!我沒有多考慮,隨便應了聲「好」,對方就掛斷了線。
我仍呆呆地坐在床上,有點疑幻疑真的感覺。
一個自己暗地里在被窩內朝思暮想的男人,再過幾分鐘,就出現在跟前了,我的感覺會怎麼樣?
搜索枯腸,無法有合適的句子可以形容。
只是茫然,迷惑、反應渾噩。
或者,我應該換一套像樣一點的衣服,總不能披件睡袍就去迎接一個異性的朋友吧!
念頭才這麼一轉,已經有門鈴聲。
沒辦法,只好出迎。
尷尬是一定有的了。我看看表,已經是晚上十時多。
門開處,如假包換地站了個章德鑒。
第一次,我如此明目張膽地睜大眼楮直視著他。
章德鑒那端方的輪廓與五官,其實一直予人一種相當平和與安全的感覺。只如今,他的眼神像帶著兩朵灼熱、焦急、憂疑,甚至無奈的小火焰似,令他看上去變得年輕而可愛。
男人在什麼時候會更惹女人的青睞與呵護呢?
怕就是在章德鑒出現這副可憐兮兮、帶點神經質表情的時候。
我下意識地讓開身子,迎了他進屋子里來。
來訪的過程非比尋常,事態顯然是嚴重的。
我靜待對方發言。
第48節
章德鑒似乎在深深吸一口氣,才放膽說︰「楚翹,我並不知道你退了婚!」
「嗯!」我應著,茫然地應著。
對方的第一句話,令我駭異。
「這有關系嗎?」我問,語氣無法不帶點蒼涼。
「太有關系!」章德鑒趨前一步,握緊我的雙臂,說︰「楚翹,為什麼你不告訴我?」
天!我不明自,為什麼我要告訴他?
我的終身幸福與抉擇,如果需要向他交代的話,那麼,他實實在在也欠我一個解釋。
解釋終于來了。
「楚翹,如果我知道,我決不會結婚,我決不會,請相信我!」
要我相信他,在于此時此地、此情此景,有用嗎?有必要嗎?
我呆住了,腦袋霍霍作響。太多的問題一下子涌現,根本沒辦法火速歸類,然後清楚地思考。
章德鑒的臉,漲紅得像喝了很多酒很多酒似。
他提著我雙手,不放。
我隱隱然覺著痛楚,卻不知是來自手臂、抑或心際。
一個男人如此地面對自己,懺悔,其他的一切,就應該盡在不言中了罷。
可是,太突如其來的驚與喜,我都無法接收得下。
我下意識地覺得自己應該不明所以。
也許,就是因為我的神情表現了這副心思,章德鑒益發心急,他叫嚷︰「楚翹,我該死,我該死,這麼多年積壓在心里頭的話,都沒有好好地跟你坦白,我甚至沒有理會與根查你的近況。我只是在听到你和致生的婚訊之後,失望、自暴自棄,我因而……」
突然的,章德鑒滿眶盈淚,清晰地一顆一顆滴下來。
我的身與心,都在這一刻放軟了,輕聲喊了一句︰「德鑒!」
他就把我緊緊地擁在懷里。
「這究竟是怎麼的一回事?」
我這句話是真心誠意,的確需要問清楚對方、同時問清楚自己。
都已經過盡了這麼多個年頭,才發覺兩個朝夕共事的人,其實是朝思暮想地等著對方嗎?太諷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