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淑貞很認真地說;「當你提出要改革順風的制度時,必須要注意兩點。」
我洗耳恭听。
很明顯地,這兩點關乎成敗,若不是李念真的關系,對方甚至不會給我坦白道來。
任淑貞繼續說︰「其一是要知清楚那位專管編派導游的戴襄跟老板的關系。其二是在清楚了第一點之後,如仍要一意孤行,請勿對改革的成就抱太大的希望。」
「為人為到底,送佛送到西。你能否省掉我的一番調查功夫?」
「好。焦啟江的太座姓戴,這位戴襄先生是焦太太的弟弟。」
言盡于此了吧?
我恍然大悟。如果依照正途做法,導游拿了合理薪金以及小賬,不在購物回扣上打主意,那他們的頭頭也不可以有機可乘,從中取利了。
就算公司的什麼皇親國戚,也不能明目張膽地從順風的收益內取走一筆,除非走此捷徑,把公司的利潤偷龍轉鳳地陰干掉。
任淑貞趁我在錯愕又沉默的半刻,說︰「我已遞了辭職信,故此,在臨走前,做一件賞心樂事,也未嘗不舒一口氣。」
「另有高就!」
「新的受雇條件其實比這兒還差一點點,但寧吃開眉粥,莫食愁眉飯。在現今的工作崗位上,他們需要的不是一個專業人士,只需個替他們家的親朋戚友安插工作的,言听計從的文員,而是以其名為人事部主管,那又何必?」
「恭喜你重出生天!」
「謝謝,焦先生並不是壞人,他其實是個老行尊。只不過真的老了一點!」
任淑貞這句話真是一針見血。
時代是進取的時代,凡事必須講實力,談計劃,再容不下官官相衛,裙帶尊榮。
一連經歷的幾件公事,使我洞悉一個令人傷感的事實。
章氏的確是開明、進步、公平、革新的一個機構。
順風跟它是差得太遠太遠了。
在這兒,我所受到的掣肘,不難想象。
漸漸的覺得很有一種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悲哀與無奈。
怎比從前?
從前,我能順利地把理想通過努力,實驗出成效來。
從前,我可以在公事上得到全面而合理的支援與商議,並不似如今的投訴無門,欲哭無淚。
從前,從前,怎麼總是一連串的從前!
那麼,現在又如何?將來又如何?
我頹然若失。
太太太羨慕任淑貞有路可逃了。
我很少在黃昏未足六時就下班的。
這天實在意興闌珊,故而打算趁中環還是鬧市,到外頭走走,添一點生氣。
中環永遠熙來攘往,永遠的車如流水、馬如龍,永遠的只見熱鬧,不見滄桑。
中環永遠像在事業上當時得令,意氣風發的中年職業女性。晨早,就精神奕奕,抹上一層健康明媚的光彩。中午,雖忙得滿頭大汗,依然威風凜凜、顧盼生輝。到了黃昏,搖身一變而珠光寶氣,翠擁珠圍的貴夫人,準備出席名流晚宴去。
我這麼一個在世界上似乎可有可無的小人物,完全不配中環的氣氛,完全不應出現在這個地頭之內。
也許,這種灰蒙蒙的感覺,其實在這兒營生的很多人都有。
我倒是真的不能不閉上眼楮,硬充好漢下去而已。
我閉了閉眼,一張開來時,看見了一個久違了的身影。
不會是他吧?
第四章
第46節
正在驚疑之際,對方已回過身來,正正地對住了我。
彼此的眼神接觸了,都避無可避。
我倒是大方地跟他點頭打招呼。
「致生,你好!」
對方顯然尷尬,隨之而起的面部變化,竟是一種不安不忿,還微帶些憤怒。
然,他沒有引退,反而向前踏上一步,給我還禮說︰「是你嗎?楚翹,差點認不出你來了?你怎麼一下子老掉了這麼多,且憔悴?沒有什麼叫你不開心的事吧!」
一番話听得我愣住了,無辭以對。
鐘致生又說︰「來,來,我給你介紹,這位是我的太太江美芬!我們在上星期結婚了。」
他那身邊的一位女士向我伸出手來,我才發覺一直有人陪在鐘致生身邊。
那位新任鐘致生太太,臉蛋圓圓的,皮光肉滑,完全是個福氣相,可以想象得出,一踏上中年,就會長一身肉,拖男帶女,跟在鐘致生後頭走,依然開開心心,滿滿意意的樣子。
這當然沒有什麼不好!
我趕快帶著笑容,跟她打招呼。
「怎麼樣?近日還好嗎?」鐘致生這樣問我時,很洋洋自得。
不知是否我多心了,我覺得語氣非但毫不關切,且還有一點點嘲笑的味道。
我只能溫和而平淡地答︰「還好,還好!」
敷衍得不能再敷衍了。
「听說你已不在章氏任職了,幾時也請我飲喜酒?」
鐘致生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突然地這麼令我嘔心。
站在他身旁的妻,那副得意忘形的樣子更令我反感。
吧什麼呢?要向我炫耀,向我報復嗎?
是必要挖出我的瘡疤來,暴露在他太太眼底下,那才舒得那一口氣?
像他倆,今日的情勢怕就已成他日的定局,能夠有什麼生活上的突破可言。
這小夫妻生活,怕在本城,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在天天地過著,直至老死!
我要稀罕的話,怕還輪不到這位江姑娘撿著個鐘致生了。怎麼倒轉來,竟把我看成敗下陣來的人,而以勝利者自居呢?
多麼的現實,我才扔在地上的東西,立即有人撿起來,放在口袋里。
正正因為有人當成心肝寶貝般看待,失意者立即身價大顯,敢給我打招呼,攀話、甚至含蓄地凌辱。
對,鐘致生今晚真正時來運到,混上了一個大好機緣,非常清楚地表達,他並沒有等我。
世界上已沒有海枯石爛,矢志不渝這回事。
總之人人破釜沉舟,為求自救。
我勉強地再擠出我那干笑來,似答非答地聊了兩句,就走開了。
一個人莫名其妙、毫無目的地在鬧哄哄的中環黃昏走,突然臉上一陣麻酸,熱乎乎的,出了什麼事了?
以手一拭,原來竟流下兩行熱淚。
我傷心嗎?為鐘致生?為他沒有等我一生一世?為他在這麼短暫的時間之內就能等得著另外一個肯歡天喜地對他的女人?
怎樣原來我如此的小家子器,如此的經不起考驗,自尊心一下子被受傷害,也不問責任與源起,就立即發脾氣,忙不迭地把罪名塞給對方了。
鐘致生有什麼錯呢?誰不應為自己著想。
失戀人的靈丹妙藥是以最高速度翻身,活得比以前更好,誰巴巴地困在過去的死胡同內,誰是大傻瓜?
反而是令失戀者,要人家巴巴的一直自困愁城,永遠懷想著往昔,那是條什麼道理了?
我流了淚,除了良心上稍稍地在指責自己之外,也實在是感懷際遇。
不是說我羨慕江美芬,本城有幾百萬個女子有資格得到她的福份。
我並無悔恨當初之戀。
只是,如果風水真的輪流轉的話,鐘致生已獲重生,又幾時輪到我了?
如今擦身而過的許許多多中環人,跟我比較,還是給我比下去了。
我好像是貪得無厭的一個人。
是嗎?是嗎?
是不是只是比下有余,就不必理會比上不足這回事了?
我想我不明自,太深奧、太難懂、太擾人的一個人生問。
回到家里去,靜謐一片。
母親不在家里設局,一定是到旁的親友家去搓麻將了。
想想母親,可能她是個有大智慧的女人。
當初行差了一步,選擇了一條可有可無的道路走,過盡無無謂謂的半生,如果還在生活上處處表現自己的聰敏與機智,只有更覺愁苦。
道行越高,越能感觸際遇與環境的不協調、生命的不公平,徒惹傷感,可又無奈其何,倒不如裝傻扮懵,干干淨淨地過一生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