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早一年的光景,他站在賀家大家庭之內,還是難得從容,沉默拘謹得可以。
現今,竟完全不同了。
我但覺得他一舉手、一投足,一言一語,全部磊落光明,大方得體。
是在我成長的時候,賀杰長成了。
群姐跟我一直在廚房里忙。
自從把一班舊女佣辭退後,換上了兩名菲佣,另一位是群姐的表佷女,全在群姐帶領之下,操作得頭頭是道。
阿群根本不懂英語,倒跟菲佣溝通得頂好。
常常听她操那種半桶水的廣東英語,就惹得我大笑。
她說︰「船到橋頭自然直,時代不同了,輪不到你不用菲佣!」
阿群還說︰「三姑娘,你看,杰倌長得多英俊,就快便成家立室了。你這陣子,還有什麼擔掛呢?是要為自己的幸福想一想了。」
「阿群,別亂說話!」
「怕什麼?雇用菲佣就是這一度無懈可擊,雞同鴨講,她們根本听不明白,那來搬是弄非!」
我沒有答她。
「三姑娘,我說的是真心話,這年頭,誰不為自己設想了?你且開心見誠問問杰倌的意思,我看他跟我的意思還差不多!」群姐又說︰「這陣子,那大潘先生怎麼不見來看你了?」
「啊呀!」不知怎的,手上的小刀竟然砌到指頭上去,血流如注。
群姐嚇得什麼似的,拉了我倒小偏廳去,忙著拿出急救藥來,替我止了血,包扎妥當。
「好了,好了,你給我在這兒息一息,別進廚房來。」
我也就信步走至園子去,坐在那張從前敬生最愛坐的椅子上。
曾幾何時,我跟敬生二人在此共渡多少辰昏。
怎麼就這樣說去就去,只剩下我一人了?
這一年,勤勞工作,就只為怕孤清,怕相思難耐。
敬生說過生生世世為夫婦,這話有什麼不好?只要他別這樣把我拋下了不管就成。
人性有多軟弱。
當年,我不是一樣承擔風雨,疲累難當之時,就不顧一切的往敬生懷里躲。
萬一有那麼一天,我在撐不住江湖風險,會不會也對潘浩元投降了。想起他,心上總是連連牽動,是為了怕?還是為了其它什麼原因?我都不敢再深究下去。
遠眺落日,已在西邊慢慢隱沒,無盡的黑夜即將來臨,會不會又是無眠的一夜?
要多少個長夜過盡了,才是驕陽重現之時?
有細細的腳步聲在我身後響起來。
「杰嗎?」
「媽媽,你怎麼知道是我?」賀杰蹲在我跟前去。
「因為我在想你,只有你才是母親心中的驕陽。」
「不,媽,這思想並不正確。你知道,我不能永遠陪伴你左右。」
「對。」我點頭,悵然。「年輕人有你們的世界。」
「媽,你也是年輕人,真的,振作起來!」
「我還不夠振作嗎?自廚房走出廳堂,再走出街上,竟上股票市場上去了!」
我苦笑。
「可是你仍把靈魂鎖在賀家。」
「我是賀家人。」
「你也是你自己。」
我不想跟賀杰再在這問題上糾纏下去,他令我遠離他父親,加重了我的紛亂,更難受。
「你見了你的大媽了?」我問。
「對。」
「她還好嗎?」
「你仍關心她?其實,你和她真算老姊妹了,大家的生活仍有對方的影子,只以不同的感情與方式表達。」
「她又說我壞話了?真的積習難返。」我嘆口氣。
「你道大媽說什麼呢?」
「她說什麼?」
「她說︰『杰,就在今天下午,你家看到你母親非常親熱的扭著個年紀比她小大約十年有多的男人,在中環穿街過巷,還公然在置地廣場的露天茶座吃下午茶,這年頭,真是世風日下!』」
「你怎麼答她呢?」
「我說︰『大媽,你說得太對了,像我這麼一個年紀青青的大男孩,倒喜歡年紀大一點的成熟女人,我跟吾母的品味是剛剛相反的!』」
母子倆笑作一團。
這一夜,我睡得並不好。
我當然的想念敬生。
可惜,除他以外,浩元仍間竭性的出現,滋擾著我。
從來,他都沒有離開過我的腦海,從前是迷糊的,到敬生去世後,他便開始慢慢清晰。
真怕有一日,敬生的影像引退,他就越發變得顯眼鮮明。
這種乘人之危的惡棍,壞了我的清靜、讓人恨得咬啐銀牙了。
醒來,頭還有點痛。
想起賀杰在家,立即梳洗,沖下樓去。
只見杰兒已在餐廳內,哈哈大笑。反而是群姐鐵青著臉的走開了。
「什麼事?你又作弄群姐!」
杰杰從小就惡作劇,恃著阿群對他如珠如寶,總愛開她玩笑。
「群姐問我什麼時候娶媳婦了,我就沉下臉來,說如今這年頭,都不流行娶媳婦了。群姐答︰『都同居?』我說︰『對,同性而居。』她就急得眼淚都標出來,走開了!」
「杰杰,你這是何必呢,她老人家並不懂幽默,回頭害她一天到晚跑完車公廟、又上黃大仙,為你又打小人又祝福的,忙個半死!」
「媽,你不怕!」
「我怕什麼?」
「怕娶不到媳婦,生不了孫兒!」
「怕有什麼用?兒孫自有兒孫福,你要認為什麼樣的生活寫意,我能拿你怎麼辦?你不好好為自己打算,也沒有人管得著你,是不是?」
「媽媽,你記著,這是你自己說的話。你若不好好為自己打算,我也無奈其何!」
這賀杰!
我原本要陪賀杰上街去逛逛的,只是宋欣榮急召我國辦公室去,想是有要事磋商了。
我一坐定下來,宋欣榮就說︰「細嫂,話還剛剛說了,就出事了。」
「什麼事?」我心上牽掛著的竟是潘浩元︰「不是浩元在泰國……」
「不,不是元哥,是賀聰。」
「他怎麼了?」
「台灣股市下瀉,押在台灣地下錢莊的資本全部付諸東流,那錢莊已被政府明令凍結資產,當事人原想挾帶私逃,又被抓回來。」
「賀聰有關連?」
「他賭這一鋪是太重了,通行皆知,怕要跟尾清還的債項還真不少,他有沒有利用在賀氏的職權,而令公司蒙受什麼損失,就不得而知了!」
我沉默。
「細嫂,我看你得跟賀智她商量一下。」
我點頭。
就在此時,賀智的電話打來了。
「三姨嗎?」
賀智說順昌隆在她管治下還是穩陣的,只怕她大哥把倉內的股票押送銀行。
我問︰「這怎麼可以?」
「為了調動頭寸,他只要有本事串通銀行的信貸部,還是可以有轉彎余地的,只是如此一來,非常危險。若果銀行追倉,錢還不出來,整間賀氏名譽掃地,大哥還可能犯法的。」
我嚇得連連冷顫。
「大嫂說,大哥昨天一整晚未曾回過家來。這不是他的習慣,電話接到賀氏去,秘書說主席囑咐,任何電話都不接听。」
「找賀勇?」
「他說他毫不知情,更無能為力。這賀勇完全的不成器,把敬生企業的權益不知賣了給誰,拿著一小撮錢,要跟人去投資電視台,氣死人!」
現今再不是分辯的時候,我囑賀智一有賀聰的消息就通知我。
這天,賀氏集團的股價節節受挫,計算機大利是畫面上,一有賀氏掛入盤,就立即供應不絕。價位疲弱至極。
市場謗本就是絕對消息靈通與敏感的市場,如何會不乘機造市?
且傳出賀氏集團的領導人投資錯誤,牽連可大可小,投資者當然不願意冒險。
我看著賀氏的股價疲弱無力,直跌至最新低點,有沮喪得像一堆爛泥似。
想著敬生在世,最艱難的市道,他名下控制的賀氏與順昌隆都維持在合理的水平,從沒有成為跌幅最勁的股票,他要維持股東的利益與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