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浩元下了樓。
我坐在床沿,迷惘地看著阮端芳。
那張白得像張紙的臉,依然寫上太多不應有的愁苦的表情。
雙唇緊緊抿在一起,像有很多苦衷,死忍著,不要泄露。
雙目也合起來,兩條濃密的、修剪得甚好的眉毛且皺在一起,完完全全表現出心上那打不開的結似。
我提起了她的手,輕輕的撫慰著,心里說︰「醒來吧,醒來吧,再大不了的痛苦事,仍是會過去的。」
敬生不是已經去世近一年了?當初有過生不如死的日子,現今,不也是好好的活了下來。
不再開心不要緊,不再傷心已是大幸。
睡房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潘浩元推門進來,帶了位陳醫生。
我跟陳醫生打招呼,然後站到潘浩元身邊去,看著陳醫生替阮端芳把脈診治。
陳醫生示意潘浩元上前去,幫手攙扶了阮端芳進浴室。
看樣子,他們不願意我跟著進去。
也不過過了一陣子功夫,阮端芳被他們重放到我的床上,已能微微蠕動。
我立即走過去,阮端芳睜開眼,望我,又再閉上了眼。
「聰少女乃女乃,我是三姨,你在我家,很平安!你放心!」
阮端芳竟能點點頭,神智似乎已經清醒了一點點。
陳醫生又替她打了一針,囑咐我們;「讓她睡去,睡醒了就沒有事了。剛才大概吞多了幾粒安眠藥,又灌了些酒,藥份不多,沒有大礙的,放心。」
潘浩元送走了陳醫生,再回到房里來。
「就讓她睡在你家一晚好鳴?要不要跟賀聰聯絡一下?」
「賀聰這陣子根本不在香港,且……」
我當然有顧慮。
若是阮端芳願意家里頭的人知道,也不會搖電話給我。
分明是走投無路,投訴無門的樣子。我又怎麼能未得當事人意願,就將她送出去了?
我這麼一遲疑,潘浩元也明白過來。
正躊躇之際,門鈴聲竟響了起來。
我嚇得張著嘴︰「誰?賀家的人?」
「別慌張!你且看看,可能是光中,我出門時留了口訊,請他趕來你家。」
我急忙走下樓去,剛趕得及喝止了女佣開門︰「讓我開門便成,是找我的。你回屋里去睡,這兒沒有你的事。」
女佣望我一眼,低著頭走回她的房間去。
我開了大門。
吁一口氣,果然是潘光中,還有賀智。
「三姨!」
我示意她別張聲,立即把他們帶到睡房去。
賀智睜大眼,瞪著床上的阮端芳,久久說不出話來。
潘浩元把兒子叫出露台。
我也細細地把過程告訴賀智。
只有相對無言。
「我開頭時慌亂至極,以為出事的人是你,對不起!」我對賀智說。
「我該說多謝!」賀智緊握我的手說︰「現今我知道將來有難,要來敲誰的門。」
「快快別這麼說,賀家的孩子無災無難。」
賀智笑道︰「三姨,你一回到賀家來,神情語氣,所作所為完全像上個世紀的人,不知老多少!」
我愕然。
潘浩元父子進來。浩元說︰「我們先走了,明天再聯絡。」
扁中拍拍賀智的肩膊,問︰「你要不要回家去?」
「我還是留在這兒吧!」
送走了潘家父子,仍回到睡房來。
我把被鋪放到那張長梳化上,給賀智說︰「你來躺一躺,不然,明天怎麼有精神上班?」
「你不也一樣」我都差點忘了自己已成職業女性,有工可返。
賀智說得對,我一回到賀家來,整個人的行為心態都似改不過來。
二者的沖擊不能緩和的話,有一日要害自己傷神的。
「難得跟你談心。」賀智說,像個乖乖的女兒、也像個多年的老朋友。
「你跟光中打算怎樣?」她既如此說,我也就不怕直接問。
「他的妻已知道有我。」
「反應呢?」
「當然吵,吵得利害。一天到晚抱著兒子要生要死。」賀智嘆一口氣。「怎麼我和你這種女人就沒有一條大婦命,角色要是到轉來演,天下太平得多。」
賀智看牢我,很認真地說︰「不是嗎?兩情相悅,才值得長相廝守。一方既已移情別戀,留他在身邊有啥子好處?公司里頭的職員有了異心,立即請他另謀高就,免得阻礙進展,何況是配偶。」
「對。連真金白銀的做生意,對方要抵賴,要推卸責任,要食言侮約,將追討他還債的時間用在重新打天下上頭,可能得益更多。這兩天,我才跟你欣榮叔把個客戶的一筆欠帳看成枯帳,在帳簿上撤除算數。早化此打算,還能有扣稅的利益,幸運的,將來他良心發現,跑回來清還,皆大歡喜,沒壞掉情誼關系,若從此一走了之。江湖上是他抬不起頭做人,不是我們沒面子見他。」
「真的,三姨,現今跟你一提起生意。你的態度完全現代化。」
「別來取笑我!」
「我是認真的。三姨,正想跟你商量,我把我的投資戶口自賀氏挪動到富華去,由你和欣榮叔代我打理。」
「這怎麼成?」
「怎麼不成?」
還沒有待我解釋,賀智就說︰「三姨,在商言商。現今富華是打開門口做正經生意的。不偷也不搶。至于說,做客戶的,不也絕對有權變心?誰個貿易對手最合心水,服務水準至高,就挑他了,有什麼叫不可以?」
我輕輕嘆一口氣,不辨悲喜。
「老實說,我不致于完全偏心于你。賀氏真的今非昔比,爸爸在世時,客似雲來,如今交到大哥手上,他的功夫手腕與人緣,全跟爸爸相去千萬里。二哥呢,只管自己貼身利益,賀氏業務,他不知有沒有放一半心進去。從前賀氏的股票生意佔市場比例百份之二十五強,我賭明年,起碼下跌至百份之五,你說,成何體統了?」
賀智越說越氣憤,瞥了床上的阮端芳一眼︰「看,連私事都弄成這個樣子,是人不是人?」
「你看,是賀聰他,有另外一頭住家?」我驚問。
莫非真的虎父無犬子。
「他才不會。」賀智說。
「我看你大哥也很注情事業的樣子,大概不講什麼兒女私情!」
「不講兒女私情,不等于不花夫酒地。三姨,你行走江湖的日子尚淺,沒有听過賀家大少爺的規矩,沒有一個女人會愛上多三個月,且跟賀勇最大的分別是,賀勇喜歡借小明星出鋒頭,樂孜孜的去當名公子。賀聰不肯花這個錢,要平又要靚,名氣最好等于零,免張揚。他的宣傳預算全用以栽培自己成財經巨擘上頭。」
「都不像敬生。」我感慨。
「說得對。爸爸其實不是個用情不專的人,他幾時花天酒地過?」
原來賀智什麼都知道。
「賀家三個男孩子,只有杰杰最像爸爸,三姨,這是你修來的福份。女人的幸福不能靠表面看,你瞧大嫂,就知道一二。大哥家里頭,阮端芳只不過是菲佣領班而已。孩子生下來了,她的責任就已完成,可以告老歸田!」
我搖頭嘆息,不知如何答腔。
「媽對大嫂好,也只不過是從比較的角度看上去而已。她娘家呢,怕問題比賀家要多百倍。」
誰說不是呢!多個香爐多只鬼。
我們賀家,兩房妻妾五個孩子,都已亂紛紛。阮雲龍妻妾如雲,進了門的與未正式承認的一大堆,孩子共十二個,天天似第三次世界大戰,煩都煩死。
真難為了阮端芳。
翌晨,賀智回大宅去梳洗之後,我作了個決定。
把群姐叫到小偏廳上,我說︰「阿群,通通給現今那班下人補貼三個月的工資,請他們立即走,我要換掉班底。」